20世紀80年代以來, 西方一些國家興起了關于哲學咨詢與治療的理論與實踐, 學者們普遍認為這是哲學再次回歸現實生活的表現。中國緊跟西方的步伐,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 在理論上逐漸引起學者們的重視, 發表了不少以哲學咨詢或哲學治療為主題的文章和著作 (1) , 這些文章和著作大體上從不同角度和層次介紹或探討了哲學咨詢與哲學治療的歷史、理論和方法等。但這些文章或著作都沒有探討或至少是很少探討哲學治療的基本原理、基本機制, 而這方面的問題又是哲學治療或哲學咨詢的基礎性問題。出于此考慮, 本文在哲學的思想治療功能基礎上, 重點對治療機制進行探討, 從而嘗試為哲學咨詢與治療奠定理論基礎。
一哲學的思想治療功能
自改革開放以來, 哲學就一直相對受到冷落, 上世紀80年代初“高考”學生間就流行一句話:“學好數理化, 走遍天下都不怕”, 由此可見一斑。實質上這種態度一直延續至今。筆者在從事哲學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學習、教學、研究過程中, 長期在思考一個問題:哲學究竟有什么用?這個問題是學生們和社會上的人們持續不斷地提出的問題。我曾試圖回答, 也有人曾有所回答, 但這些回答似乎都不能令人滿意并一直被淹沒于對哲學功用的置疑甚至否定之中, 只有在哲學界內部, 尤其在哲學界那些著名的學者們構成的學術共同體內部, 才基本沒有這種置疑和否定。
讓我們先看一下其他學問的情況。人們為什么不懷疑“數理化”, 尤其是工程技術科學的功用?因為它們本身是精確科學或實證科學, 可以實證, 或可以量化, 可以見到效果, 可以讓人們體會到其實際功用。為什么人們不對農學、醫學、經濟學等學科的功用懷疑和否定?因為它們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量化、實證, 可以解決社會或生活中的具體問題。為什么人們不對美術、音樂等藝術的功用產生懷疑?因為它們可以愉悅身心、陶冶情操, 普通大眾也可以欣賞, 甚至在相當程度上也可以大眾化。為什么人們對心理學及心理咨詢沒有懷疑和否定?因為心理學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用實驗驗證并在實際上解決心理問題。可見, 量化、實用、有實際效果, 這是人們之所以肯定這些學問的最基本的原因。
那么哲學呢?例如馬克思主義哲學呢?實質上, 哲學也有類似的功用。這是一切理論和學問的最終目的和用途所在, 否則何以成為科學?又何以能夠持久地發展成一門學問 (科學) ?沒有實踐上的任何功用, 完全離開了生活實踐的需要, 不能解決生活實踐中的任何問題, 任何科學或學問都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既不可能發源, 更不可能發展成一門科學。從這一意義上說, 哲學當然有其功用。
哲學的功用, 例如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功用, 主要不在于非常具體的生活問題方面 (例如謀生問題) , 也不在實用技術方面 (例如修路建橋問題) , 而主要在社會歷史的宏觀整體利益方面, 在無產階級和全人類的利益方面, 從思想和思維方面說是在世界觀和方法論方面。但問題在于, 哲學, 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哲學, 不是只有少數學者和理論家研究就夠了, 它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指導思想的哲學基礎需要被民眾普遍接受, 特別是需要被中國共產黨黨員普遍接受和認同, 這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就需要大眾化。另外, 大學生、研究生都要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 包括馬克思主義哲學, 這是社會主義事業的需要, 但在和平建設時期, 一般大眾, 包括大學生、研究生, 他們思考的問題往往都是生活和工作中的具體問題, 是實用性的、技術性的、具體的、往往還是與個人謀生密切相關的問題, 在此背景和條件下, 哲學, 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哲學, 還有其重要功用嗎?
哲學, 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哲學, 對于普通人及其日常生活和工作, 有何必要的指導意義?人們長期對此不置可否, 認識模糊。筆者認為, 經過我們長期的觀察和思考, 以及大量現實實踐證明, 完全能做出肯定的回答。大量現實案例幾乎直接性地告訴我們, 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這“三觀”若有嚴重問題, 都是經受不住生活和工作的長期考驗的, 都是相當危險的。社會上出現的貪污腐敗、自殺、傷天害理等反面事例中有相當一部分主要就是“三觀”問題, 這是癥結, 是根源, 是罪魁禍首。不管是年輕的大學生和研究生, 還是社會中的各種人士, 上至位高權重的官員, 下至普通百姓, 都需要正確而健康的“三觀”指導, 這是筆者長年累月的觀察體會, 既包括正面的經驗性觀察體會, 也包括反面的教訓性觀察體會。正確而健康的“三觀”是每個人都需要的, 有名有姓的政治人物的治國理政需要它, 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人 (例如種地的農民) 的日常生活也需要它, 在此意義上不管如何強調“三觀”的重要性, 都不會錯誤或顯得片面。如果再考慮到市場經濟大潮背景下滋生的拜金主義、利己主義、個人主義等負面思潮及其對人們造成的精神疾病 (輕微的如空虛、無聊, 嚴重的如墮落、犯罪, 或孤獨、抑郁等) , 用哲學的語言概括就是由于人生意義缺失而倍感痛苦。心理學家榮格的著作《尋找靈魂的現代人》早就指出, 缺少人生意義是現代人的根本性問題, 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普遍性問題, 因此, “尋找靈魂”實質是現代人對人生意義的尋求。
綜上所述, 在我們所處的時代背景下, 我們的精神, 尤其是思想觀念及其蘊含的“三觀”需要哲學的指導。從精神健康與疾病角度去看待人們的思想觀念, 哲學治療的必要性、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
二哲學治療的基礎與機制
一個人在生理上生病了, 可以到醫院找醫生進行治療, 如果在心理上生病了, 可以找心理醫生進行治療, 那么思想上 (包括思維、觀念) 生病了又找誰呢?回答:找哲學家。
(一) 思想疾病的癥結
維特根斯坦曾把哲學當作是一種治療, 但其所謂“治療”主要是針對語句和思維而言的, 而且主要是針對傳統哲學而言的。他認為傳統哲學的語言及其思維有病, 所以需要治療, 這便是語言哲學的基本要義。與這種語言哲學不同, 我們這里所說的思想疾病, 要廣義得多, 更普遍化些。不僅哲學家在思想上、語言上會生病, 普通人也會在思想和思維方面生病, 這都是哲學治療的內容。維特根斯坦所治療的疾病僅僅是思想病中的高級病, 這種高級病僅僅占全部思想病的一小部分。
思想上、思維上會生病嗎?回答:當然會。為什么會生病?回答:思想如靈魂、身體一樣有其生命運行的內在固有邏輯或說規律, 這種規律性或邏輯性不能順暢地體現出來時, 思想便生病了。例如, 思想的錯誤、扭曲, 觀念的沖突和分裂, 思維的片面和偏執, 這都是病。思想之所以會生病, 是因為人在思想上 (包括其蘊含的思維方式) 的成長是有規律的。這一規律主要體現為:不斷打破阻隔, 不斷成長, 不斷超越自身 (對思想家來說要求更高) , 而且在此過程中始終要保持思想 (包括思維、觀念) 自身的整體性及內在和諧性。為什么思想會不斷成長?因為思想本身是生命體, 在外界環境作用下, 自身便會發芽、成長、壯大、成熟。心理學家馬斯洛所謂的“自我實現”, 其基礎就在于首先承認有一個“自我”存在并且這個自我會有規律地成長和完善。思想和精神就是這樣的自我的一個本質部分。不能成長, 不能打破阻隔, 思想發展就會停滯甚至僵化、退化, 這就是病, 會導致思想的痛苦、死亡。哲學家為什么能治病?因為他們的思想更健康, 能傳播富有生命力的思想, 打通思想的阻隔, 能使僵化、板結的思想重新流動起來, 能使分裂的思想整合起來。他們更善長做這樣的工作, 因為他們的專職工作就是思想的創造和傳播。相對于一般人, 他們在思想方面的生命力與創造力更強些, 對思想疾病的診斷能力與鑒別能力更強些, 因而對思想健康的指導作用也更強些, 這是由他們的“職業”性質所決定的。所以從思想和思維方面說, 哲學對養生健康是有益的保健, 能使人更健康長壽。思想與思維更加健康了, 對于促進生理和身體的健康是大有裨益的。北京大學哲學系被稱為“長壽俱樂部”“長壽系”, 可見哲理可以養生, 哲學素養可能是非常重要的長壽因素。美國精神分析學家霍妮的《神經癥與人的成長》證明, 人是在精神上不斷成長的一個過程, 這個過程一旦被阻止了, 或被迫停止了, 甚至倒退了, 精神上就會生病。神經癥就典型地證明了這一點:阻礙心理成長的結果就是神經癥。在霍妮看來, 神經癥是人的正常成長過程被阻礙的結果。這無疑是正確的, 它已被大量臨床觀察和治療實踐所證實, 包括其他精神分析學家的治療實踐, 甚至包括普通人的日常觀察經驗, 都可以證實這一點。這一理論蘊含的基本原理和機制完全可以擴展到思想觀念層面, 而不限于心理層面。從實質上說, 人的整個精神或說心靈, 包括心理和精神、思想和思維、意識和無意識, 都是一個不斷成長的過程, 是“生命”有機體, 心理層面的生命有機性只不過是被人們普遍認識的、較突出的一個層面而已。
(二) 哲學治療的基礎
哲學對思想的治療不同于醫院醫生對生理疾病的治療。對于思想觀念上的疾病來說, “真正的改變還是來自你自己, 咨詢師并不能改變你, 他只是指出你的問題。是否要改變取決于你自己。” (1) 顯然, 這種“治療”完全不同于醫學 (尤其是西醫) 對軀體疾病的治療。哲學對思想觀念的治療以思想觀念自身的自主性和生命性為基礎, 當然哲學的自我治療更是如此 (因為哲學的生命力更強、自主性更強) , 二者 (即哲學作為“治療者”、以及思想和觀念作為“被治療者”) 的同質性 (即治療者與被治療者都是思想形態的生命機體) 是哲學能夠治療思想觀念性質的疾病的基礎。
思想是一個系統, 具有整體統一性, 并能夠隨著生活實踐的改變而自我調整, 即不斷產生新思想、吸納新思想并修正過時或錯誤的思想, 從而實現思想活動的最終目的即指導生活實踐。一個人的自我同一性, 不僅僅是肉體的同一性, 而且更具本質性的是思想和精神的自我同一性。如果一個人的思想, 尤其是其“三觀”能夠保持這幾種特性 (即整體統一性、自我同一性、變通性等) , 那么思想便是基本健康的。但從現實生活看, 許多人的思想, 尤其是其“三觀”是有問題的, 甚至是有嚴重問題的。以這樣的思想指導人生, 是非常危險的。例如, 人們對美的追求本來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有人主要由于受輿論的影響, 瘋狂地進行整容, 以至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又如, 有人為了得到錢財, 什么原則都不要了。還有人為了名和利, 什么道德和法律都不顧了。這是一些典型的思想病態, 另外更多的是不典型但又明顯是錯誤的思想認識和“三觀”。例如, 一些大學生、研究生論文 (包括平時作業) 抄襲造假, 這種幾乎是屢教不改的行為的背后, 是其“三觀”和思維方式的嚴重錯誤。他們可能會認為:“大家都抄襲, 所以我也抄襲。”或者認為:“抄襲也沒什么大不了, 如果被發現了, 最多就是批評改正。”這種行為在學校期間或許不會帶來什么嚴重后果 (當然要根據具體情況而定) , 但若形成頑固的思維定式并上升到“三觀”高度, 那么這樣的大學生、研究生進入社會, 恐怕就十分危險了。
許多人意識不到思想健康與正確的重要性, 在行動上一再犯錯卻又不知道其思想之錯, 更不知其犯錯的原因, 這是非常令人痛惜的。“三觀”往往對于人生的一些長遠和根本的方面起決定性作用, 而眼前的、現實的、物質的后果不太明顯, 這就容易給人造成一種誤解:“三觀”沒用。但恰恰是顯得沒用的“三觀”決定性地造成了一個人整體人生的根本方面。當人生遭遇重大挑戰時, 當人生出現重大挫折時, “三觀”的作用就顯得異常重要, 它往往起決定作用, 能夠檢驗一個人“三觀”的水平和健康程度。我們對人生很多重要事情的認識也是這樣, 例如, 對學習知識的重要性的認識、對人格和人品的重要性的認識、對身體健康的重要性的認識, 都屬于這種情況。這些問題的重要性主要不在于眼前、現實、物質的好處, 而在于對人生的整體、根本、長遠層面的重要性。因此, 這些問題屬于人生戰略層面的問題, 它需要宏觀、長遠、根本、整體地去理解人生, 但這種理解對于思想上尚不成熟的大學生甚至研究生來說, 的確有一定難度。
(三) 哲學治療的機制
概而言之, 哲學治療的理論根據在于, 人的精神 (或說心靈) 是一個具有生命特征的有機整體, 它有兩個基本方面:一方面是生物、自然的進化產物, 另一方面也是文化、社會歷史的演化產物, 而且是全部人類文化和社會歷史的演化產物。因此, 精神 (廣義上包括心理、思想、思維等) 健康與疾病, 不僅涉及到生物、生理問題, 而且本質上也是文化、社會問題。這就決定了治療心理和精神疾病的基本方法, 除了醫學和心理學等科學方法之外, 還需要人文社會科學和哲學的方法 (例如宗教的方法、藝術的方法等) 。目前在國外一些國家興起的哲學咨詢與治療、美術治療、音樂治療等 (1) , 都體現了精神心理疾病的文化、社會屬性。2018年8月將在北京召開的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的主題是“學以成人”, 分組會議第44組的主題是“哲學咨詢和治療” (2) , 可見哲學對于心理精神疾病的治療的重要意義已被世界哲學界所認同。
哲學注重從整體、長遠、根本層面看問題, 以人為本, 從這些層面和角度去發現、診斷、治療思想觀念的疾病, 這是哲學治療的重要機制。我們的思想是一個系統整體, 并且具有隨著生活實踐變化而不斷自我調整的能力。如果我們的思想是僵化的、分裂的、缺乏深度而且碎片化的, 至多只能指導眼前的、現實的、看得見的物質利益方面的問題, 那么這樣的思想其實是沒有什么系統整體性和自我更新能力的, 它缺乏有機性、整體性和內在和諧的結構, 不能指導人生整體、長遠、根本的重大問題, 那么這樣的思想從本質上說便是一種病態, 處于未充分發展的低級水平并具有脆弱性, 經受不住重大考驗。對于這種思想疾病, 就要使思想獲得整體和諧性、對現實生活的適應性, 以與生活實踐的整體性、和諧性、變化性相適應。
思想是有“生命”的, 它能自我更新、不斷生長、適應環境, 這就需要思想自身具有通透性、開放性, 即思想自身具有強大的自我調整和修復能力、免疫能力。如果一個人的思想不能及時吸納新思想, 非常僵化, 以致不能適應并指導生活實踐正常開展, 造成生活障礙, 那么這也是一種思想疾病。例如, 作為父母, 面對子女的婚姻選擇, 如果很不認同子女的結婚對象而子女又堅決堅持自己的選擇, 怎么辦?是堅決反對, 甚至與子女徹底決裂, 還是支持?這種態度的選擇就會體現一個人的“三觀”, 由“三觀”和思維方式決定。在我們遇到困難和棘手的問題時, 都需要健康而正確的思想和思維, 需要通透和具有自我調整能力、變通能力的思想和思維。傳統中醫理論認為, “通則不痛, 痛則不通”, 這個理論完全可以應用于思想認識和“三觀”上。
如果一個人遇到生活的重大挑戰, 需要做出抉擇, 那么就需要更通透的思想和更深刻而正確的“三觀”指導。“更通透的思想”是程度上的描述, 也是定性描述, 它只能是根據生活內容而自行調整和決定。最通透的思想是與整個世界在深層次上保持一致而和諧的思想, 這就是中國古代哲學家所說的“天人合一”。正如馮友蘭所說, “哲學的功用是訓練人成為完人, 完人的最高成就, 是與宇宙合一。” (3) 宗教信仰也往往具有類似作用, 但主要是從情感方面入手, 達到情感上的整合、和諧、合一 (既是自身的合一, 也是自身與“上帝”的合一) 。
哲學為什么能治療思想疾病?例如, 尼采、叔本華, 以及心理醫生所熟悉的無數案例等充分證明, 自我的成長受阻便會患病 (心理成長受阻較嚴重的往往會患神經癥甚至精神病) , 因此, 治療的本質過程是:打通心靈自我成長的通路。精神心理作為一個整體, 既有深度方面的結構性區分, 也有廣度方面的區域劃分, 但只要其中一個方面的成長受阻, 都有可能造成作為整體的心理精神的疾病。哲學思考的徹底和不斷深入便是打通心靈發展通路的根本方法。例如, 古代哲人的靜觀和不動心是一種外在功能顯示, 其實質是通過調整自我精神狀態而適應外界社會現實的一種調養方法。在此意義上, 宗教信仰生活也是如此, 其承擔的功能是養生和發展 (生存) 。尼采曾把宗教看作是一種養生方法, 是很有見地的。
反面的一些例證也同樣說明哲學的思想治療功能。例如, 尼采晚年的精神崩潰與失去哲學思考能力是互為條件、互相印證的。當尼采能夠進行深入的哲學思考時, 他的癥狀便會不斷緩解, 因此, 哲學研究就是尼采自我治療的藥劑。如果一個人具有哲學式思維方式和哲學式思考能力, 他便具有了一定的自我治療能力。實質上, 尼采本人也是這么看待他的哲學與他的疾病的關系的。如果一個人思考很全面、很中肯 (如古代的亞里士多德就是最典型的例證) , 理性思維能力異常強大 (完全能夠控制其欲望和激情) , 這樣的人就是思想最健康的人, 是能夠自我更新、在思想生病后能夠自我痊愈的人。在生活中, 特別是在動蕩社會環境下的許多案例更進一步說明, 理性思維能力、哲學性思想和思維, 是保持我們的心理和精神健康的重要因素。
三哲學治療與宗教治療的比較
宗教治療的核心是通過信仰、祈禱、儀式, 并往往伴隨著較強的情感投入, 達到與神圣的合一, 實質就是達到個體精神與世界、宇宙、上帝的合一、和諧、感通, 并以此方式消除個體精神的不完整、內在沖突與分裂、孤立感等等。之所以存在不同宗教派別、理論等, 是因為達到這個目的的方式千差萬別, 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氣質、不同的病情, 因此適合不同的方式或途徑, 但最終目的是一致的, 即與神圣合一, 實質就是與世界合一。
美國心理學家詹姆斯的《宗教經驗之種種》一書充分證明, 宗教生活的根本動機是內心的統一與和諧。“內在的統一是整個宗教生活的主要動力。” (1) “圣徒的生活是一部連續舍棄紛雜的歷史, 逐一拋棄與外界生活的接觸, 以保持內心狀態的純凈。” (2) “活潑型的虔信者以客觀的方式達到心靈的統一, 以強力將失序與分歧排出, 而內隱型的虔信者則以主觀的方式達到和諧, 將大世界的紛亂留在外面, 為自己創造一個小世界, 居于其中, 紛亂得以完全消弭。” (3) 為了保持精神上的安全和統一, 有的信徒采取了逃避外界現實而自我封閉的方式, 甚至達到病態地步。 (4)
哲學的治療遵循的是另一條途徑, 盡管這條途徑與宗教治療的途徑或其他途徑有一定程度的交疊, 但哲學的治療自有其特點, 這決定了其不可替代的地位。簡言之, 相對于宗教的儀式化、突出情感性等特征而言, 哲學的治療更突出理智的理解, 更注重通過理性的理解與心靈的對話之途徑而最終達到理性的洞察。理解和對話也是一種治療, 對于一般的日常性的思想疾病來說, 哲學的理智理解和對話往往很有效。對于更深刻的世界觀層面的病態, 可能需要哲學理性理解基礎上的深刻洞察才行。甚至對于像嚴重的神經癥或精神病之類的疾病, 病人對疾病的理解和洞察也往往會起到很大的治療作用, 而不是單純醫學意義上的藥物治療就能治愈的。神經癥和精神病包含的致病因素中, 思想、信念、思維也是重要因素。“理解一切就是寬宥一切。” (5) 尼采也曾認為, 理解就是敉平。由此可見, 人類早就發現了理性的理解對于治療思想疾病的意義, 甚至可上升到“靈魂治療” (榮格語) 的高度 (或說“心靈醫治”, 威廉·詹姆斯在《宗教經驗之種種》中反復提到此語) 。由此還可明白, 理智的理解對于心靈中相互沖突的因素的整合, 也是哲學治療的基本機制之一。
在幾千年來人類創造的各種文化中, 我們越來越多地發現不同文化的共同功能與對人類的作用的驚人一致, 這就是使人類的生活更安全、更舒適、更和諧、不斷在更深層次上與世界保持和諧一致, 這實質上就是人類文化的深層動機和功能。這使我們更加堅信:治療的目標 (本質) 就是達到自我和諧, 并與世界合一的境界。宗教史的情況證明了這一點, 現代心理學與精神分析學也證明了這一點, 哲學和文化的起源更深刻地證明了這一點, 而且這一目標甚至構成了宗教生活與心理治療 (作為現代科學的一個分支的心理咨詢、精神醫學等意義上的) 的核心和宗旨。在治療思想疾病并使人提高思想健康水平與境界方面, 哲學治療的核心和宗旨也在這里。
哲學與宗教的治療功能的歷史證明, 一些哲學家和宗教創始人具有不同種類及不同程度的心理疾患, 其哲學與宗教情懷有效地對抗了他們的疾患。哲學使人敉平了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對立與鴻溝。宗教使人能在痛苦的境況下平和地活下去, 并且使心靈得以平靜 (實質就是使分裂與沖突重新和解統一) , 在思想和情感上開拓出一個新生的世界, 戰勝現實世界給心靈帶來的紛亂和痛苦, 通過達致統一、整體、和諧、自我同一而重新解釋、估價了現實。這也體現了思想、情感的巨大意義:同樣的現實境況在不同的思想和情感的觀照下會具有極其不同的意義。如果沒有開拓出這個思想世界, 現實世界就會把這些宗教創始人壓垮, 把哲學家折磨致死。在此意義上, 哲學、宗教是人類活下去的屏障與家園。
哲學與宗教為什么能夠治療靈魂?宗教的治療機制是:典型的宗教徒往往都有類似宗教體驗, 即與神合一的體驗, 實質上就是與天地一體、與世界一體的體驗, 這種體驗或感覺會打通信徒的思想甚至思維, 使個人的有限、封閉、僵化的思想 (精神) 與人類 (世界) 融為一體 (當然是在一定程度上融為一體, 并且這些信徒往往只是意外偶然地獲得這種體驗) , 這樣便獲得一種整體感、力量感 (實即宇宙、世界整體的力量) , 從而使病情緩解。因為所謂病情 (靈魂的疾病) 最本質的癥結就在于僵化、封閉、紛亂、破碎、分裂、沖突, 以及與世界的隔絕等, 而宗教的神秘體驗 (盡管不是每個信徒都能獲得這樣的神秘體驗, 而往往只是少數信徒甚至極個別信徒才能獲得典型的神秘體驗) 就在于打破這種隔絕并使心靈獲得統一和和諧。
與宗教的治療機制相對, 哲學的治療機制是:在理性思維指導下, 激發思想內在的生命力, 使思想變得開放、靈活, 與作為整體的世界、宇宙融為一體, 使僵化的靈魂變得靈活、開放和富有生氣。這樣, 通過哲學治療, 主要運用理性的手段向世界與宇宙無限地開放了, 從而使心靈 (或所謂靈魂) 具有了生命力, 不斷生長, 與宇宙合為一體, 并且同時保持心靈自身的整體性和內在和諧性, 這就是所謂的治療 (或治愈) 。因此, 不斷破除世俗生活中形成的那些狹隘、僵固、自私的念頭, 不斷使充滿沖突與分裂的精神進行整合 (整合與自我同一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條件, 是與世界合一過程中必須保持的一種狀態, 是開放、成長、變通的辯證的另一面) , 就必然成為治愈過程中的基本特征。與此相伴隨的必然結果是, 心靈將變得更博大, 更靈活, 更具有世界情懷、人類情懷, 同時在同等的程度上也更具有自我同一的個性, 這同樣也是心靈成長和治愈的基本特征。
當然, 無論是宗教治療, 還是哲學治療, 都不是一勞永逸的, 正如醫學治療和心理治療不是絕對一勞永逸的一樣。所謂整合和統一、變通和適應, 都是相對的, 是一個永遠開放的過程, 是通向更高境界的一個過程。不存在固定不變和終極靜止狀態的所謂治愈, 每個人都有適合于他自身特殊情況和水平的心靈健康, 同樣也會相應地具有適合于他自身特殊情況和水平的心靈的治愈。
四結語
學術界普遍公認, 哲學自古以來就具有治療性, 最典型的例證莫如古希臘的蘇格拉底、現代的維特根斯坦。從實質上說, 中國的孔子、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也是典型例證。回顧哲學的歷史, 可知治療功能是哲學的內在本性的體現, 而不是外在的、附屬的或偶然具有的功能。
思想觀念會“生病”, 因為思想觀念具有獨特的“生命”。凡是生命體都可能會生病, 不是生命體的無機物如石頭是不會生病的。思想觀念的疾病在原則上可劃分為無限多種類并具有無限多層次, 如對于蘇格拉底來說, 智者派的思想就可被看作是一種病, 對于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來說, 相對主義和懷疑論就可被看作是一種病, 對于維特根斯坦來說, 傳統哲學對語言的誤解就可被看作是一種病, 對于尼采來說, 基督教道德就可被看作是一種病, 對于海德格爾來說, 傳統哲學 (即柏拉圖主義、形而上學) 也可被看作是一種病。海德格爾認為傳統西方哲學就是柏拉圖主義, 就是形而上學, 他的哲學要徹底根除形而上學之病, 對這種疾病的治療已經涉及到文明的根基 (世界觀基礎) 了, 這是哲學治療達到的較高境界。當代美國哲學家羅蒂把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和杜威三位哲學家后期的研究看作是一種治療型哲學。 (1) 相比之下, 對哲學中的相對主義、懷疑論、不可知論的“治療”是哲學自我治療的基本內容。相對主義、懷疑論、不可知論, 這是哲學自身的三大疾病 (從唯物主義角度看, 唯心主義也是一種病。但從哲學角度看, 不宜絕對說唯心主義是病。但相對主義、懷疑論、不可知論, 無論對于唯物主義來說, 還是對于唯心主義來說, 都是一種病, 是需要克服和治療的) , 對這三大疾病的不斷治療及其療效的不斷鞏固, 是哲學保持健康生命力和不斷發展的基本條件。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在古希臘時期扮演了治療古希臘哲學的相對主義、懷疑論、不可知論之疾病的哲學醫生的角色。維特根斯坦則治療了哲學的語言層面的疾病, 使哲學思維經受了科學精神中的精確性、實證性、清晰性的洗禮。
思想觀念之疾病到底有多少 (種類、性質) , 這是不能確知, 也不可能確知的, 正如人的軀體疾病、心理疾病之種類無法絕對確知一樣。但我們可以根據已經認識到的疾病大致概括一下。如上所述 (就我們已經認識到的而言) , 最嚴重、層次最深的疾病是人類普遍的世界觀之疾病, 如形而上學傳統。其次, 較嚴重、層次較深的疾病是一個時代或較廣大人群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方面的疾病, 或個人的哲學世界觀方面的疾病, 如中世紀宗教神學, 近代機械論和形而上學思維范式, 作為特定時代的一種哲學理論的相對主義、懷疑論、不可知論等, 現代語言哲學所揭示的傳統哲學的疾病也可歸入此類。第三層面, 是一般個人在生活和思想方面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層面的疾病, 如極端個人主義、拜金主義、利己主義等。第四層面, 個人的思維方面、認知方面、思想方面的疾病。顯然, 越是嚴重和深層次的疾病, 就越難診斷和治療, 越是輕微、淺表、個體性質的疾病, 就越容易診斷和治療, 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 因為有些看起來是特殊個體性的疾病也非常難以診斷和治療。以上分類當然是十分粗糙的, 帶有一定的主觀性, 但由此足以可知, 思想疾病正如軀體的生理方面的疾病一樣, 種類繁多, 性質多樣, 輕重不一, 不可盡數。
人的生理上的疾病是有無限種類的, 人的心理與精神上的疾病也是有無限種類的, 人的思想觀念, 包括個人、群體和人類的思想觀念, 尤其是“三觀”方面的疾病也是有無限種類的。因此, 具體的治療總是因人因病而異, 沒有包治百病的萬應靈藥。過去我們幾乎完全把思想疾病歸入“對或錯”這種認識模式中了。“對或錯”雖然主要是認識問題, 但在廣義上說也是疾病與健康問題。思想疾病不僅僅是“對或錯”的認識問題, 也是修養問題、道德問題、人生問題, 根本上就是生命問題。對思想疾病的治療, 根本上是對人生生命的治療。過去我們的認識一方面夸大了“對或錯”的范圍, 把人生與生命問題也當作認識問題, 另一方面也把真正的思想病患者無意間推到正統意義上的醫生、心理醫生, 甚至宗教信仰領域去了。但傳統意義上的醫院醫生、心理醫生、宗教信徒等, 并不能真正治療思想病患, 尤其是“三觀”病患。哲學在治療思想病患和“三觀”病患方面, 是恰好符合其本性的一項功能, 這個功能是無法由醫院醫生、心理治療師、宗教信徒來代替的, 他們最多是附帶性的、表層性的、不經意的對思想和“三觀”病患有治療作用。在一定程度上, 或許可以粗略地區分:哲學家是思想和“三觀”的醫生, 而醫院醫生是軀體生理病患的醫生, 心理和精神科醫生是心理和精神病患的醫生, 宗教信徒 (尤其是宗教領袖) 是信仰的醫生。他們之間雖有交疊, 不宜絕對劃分, 但畢竟各有所長, 不可替代。
轉自:愛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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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17? 昆侖專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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