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園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開花。一直開到六月。
花朵有醋碟那么大,開得很茂盛,滿樹都是。因為花香,招來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樹那兒鬧著。
別的都玩厭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去摘玫瑰花。摘花的時候,有兩種恐懼,一種是怕蜂子的鉤刺人,另一種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異想天開,這花若給祖父戴起來該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給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插了一圈的花,紅彤彤的二三十朵。我一邊插著一邊笑,當聽到祖父說:“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么香。二里路也怕聞得到的。”
我笑得哆嗦起來,幾乎沒有力氣再插上去了。
我插完了,祖父還是不曉得。還照樣地拔著壟上的草。我跑得很遠地站著,不敢往祖父那邊看,一看就想笑。我借機進屋去找一點兒吃的,還沒等我回到園中,祖父也進屋來了。
那滿頭紅彤彤的花朵,祖母一見,什么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
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我笑得最厲害,在炕上直打滾兒。
祖父把帽子摘下來一看,才明白原來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為春天雨水大的緣故,而是那花就頂在他的頭上。
他把帽子放下,也大笑了起來,笑了十多分鐘還停不住,好不容易停住了,一想起來,又笑了。
祖父剛有點兒忘記了,我就在旁邊提醒說:“爺爺……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剛一提起,祖父的笑就又來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滾兒來。
這是蕭紅《呼蘭河傳》《生死場》《馬伯樂》《商市街》《回憶魯迅先生》等百萬字作品中最讓我感覺溫暖的一段文字,出自《呼蘭河傳》。因為這段文字,我一直無比好奇地想看看這如魯迅“百草園”般給予童年蕭紅莫大幸福的“后園”究竟啥樣。今年10月底的一天夜里飛抵哈爾濱,第二天一早,同行的幾位忙著打卡索菲亞大教堂和馬迭爾西餐廳的時候,我已經乘上了公交車-----蕭紅出生的呼蘭縣現在是哈爾濱的呼蘭區,手機導航從酒店到蕭紅故居只有30多公里,坐79路公交車到道臺府站,轉553路公交車,大江廣廈站下車后,沿蕭紅大道步行幾百米即到。
走進掛著“蕭紅故居”牌匾的院落,迎面就是一尊蕭紅手拿書卷、著旗袍靜坐著遐思的雕像。
如果說剛才車過呼蘭河,內心如琴弦一樣被猛地撥動了一下,那么此刻面對雕像,則彷佛真切地面對了蕭紅本人似的。
繼續往北,又是一處懸著“蕭紅故居”的房舍,這才是蕭紅出生和生活的居室“五間正房”。
穿過這一排房舍,是一所1600平方米的園子。幾乎是在看到園子的同時,目光便被西北方向的一尊雕像所吸引,那是一個歡笑著的小女孩手舉鮮花、踮著腳正往蹲在地上干活的老人草帽上插的情景。
這顯然就是蕭紅作品中描寫的“后園”了。整座后園里只有這一尊人物塑像,而塑像表現的正是小蕭紅頑皮地往爺爺草帽上插花的情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毫無疑問,“蕭紅故居”的設計者一定也最被《呼蘭河傳》中這段文字傳遞的人間溫暖所深深打動。
環顧后園,不時出現的展示牌上展示著蕭紅關于后園的描寫段落。后園西邊的一處水井旁,展示牌上寫著祖父給蕭紅吃“烤乳豬”的情景,讓人想起蕭紅作品中這樣一段:
記得大門洞子東邊那家是養豬的,一個大豬在前邊走,一群小豬跟在后邊。有一天一個小豬掉井了,人們用抬土的筐子把小豬從井吊了上來。吊上來,那小豬早已死了。井口旁邊圍了很多人看熱鬧,祖父和我也在旁邊看熱鬧。
那小豬一被打上來,祖父就說他要那小豬。
祖父把那小豬抱到家里,用黃泥裹起來,放在灶坑里燒上了,燒好了給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邊,那整個的小豬,就擺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豬一撕開,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從來沒有吃過那么香的東西,從來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第二次,又有一只鴨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黃泥包起來,燒上給我吃了。
我感覺,這是《呼蘭河傳》中表現爺爺對孫女之愛,僅次于“爺爺……今年春天雨水大呀……”的一段。
后園的西北,是磨坊。這里展示的文字最能體現幼小的蕭紅對于窮苦人的強烈同情。
蕭紅童年家境較好,家里出租房子給別人。有人租房子做磨坊,磨坊有個工人馮歪嘴子,他在磨坊里打著梆子。有一次蕭紅去磨坊,發現多出一道布簾,有個女人坐在馮歪嘴的炕上,炕上還有一個小孩。這個女人就是王大姐。
磨坊里驢在拉磨,通紅的小孩用稻草蓋著,盆里邊有個破布,里邊的水都結了冰。還是兒童的蕭紅趕緊跑回了熱氣撲臉的家里。
馮歪嘴子和蕭紅祖父求情,才搬去了磨坊南邊的草屋。
沒搬之前,還遭到了磨坊掌柜太太的謾罵。
馮歪嘴子的女人和孩子蓋著面口袋,掌柜太太謾罵道:“哎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蓋得的!趕快給我拿下來。我說馮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掌柜太太把面口袋要下來,小孩凍得嗷嗷哭,露出通紅通紅的小手。
蕭紅對窮苦人的同情遠不止于此。“蕭紅故居”正屋,東屋大門邊的一間小門上了鎖,這是蕭紅家名為“后道閘”的儲藏室,門上的文字寫著,童年蕭紅常偷偷溜進這里找吃的,還總愛把找到的棗子、饅頭之類送給窮孩子們;有一次,蕭紅發現仆人“有二伯”在這里偷拿一把銅質的酒壺,他們彼此心照不宣,都沒有揭發對方。
蕭紅同情年紀輕輕就因生第二個孩子而得“產后風”死去的王大姐,沒想到自己后來也因遭遇庸醫英年早逝于香港。實在讓人唏噓扼腕。
有人說,蕭紅《呼蘭河傳》,溫暖童年的背后,隱藏著“悲傷”。當蕭紅寫下《呼蘭河傳》時,她的內心一定不是幸福的,況且當時她正身患疾病。蕭紅身上有很多標簽,比如“民國四大才女”,“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洛神”等,但蕭紅未必就如同大家看到的那樣光鮮亮麗,且不談她那三段失敗的感情,單就家庭而言,從18歲那年以后,她就一直是漂泊異鄉的游子。
蕭紅(學名張秀環,后由外祖父改名為張迺瑩)祖父張維禎與妻范氏生一兒三女,兒子早夭,后過繼堂兄張維岳的三子張廷舉。蕭紅9歲喪母,父親張廷舉(張氏家族第一位讀書人)轉身就娶了繼母;童年和少年時期,蕭紅都是在祖父的照顧下長大的——父親待她就得如同一件隨時可以丟棄的工具,長大后還包辦婚姻。但是蕭紅18歲那年,祖父去世了,蕭紅就如永遠失去了可以“打著滾兒笑”的炕席。從那時起,她對家庭就已沒有任何感情和留戀,否則她也不會在第二年就離家出走去了北平,要知道,當時她剛剛初中畢業。
1935年蕭紅的散文《餓》,生動描述了她當年在哈爾濱的困頓處境:“……我拿什么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窗子一關起來,立刻生滿了霜,過一刻,玻璃片就流著眼淚了!起初是一條一條的,后來就大哭了!……”
只這“后來就大哭了!”一句,就足見其非凡的文學才情,也足讓人深深憐惜失去祖父關愛的蕭紅的境遇。
呼蘭、哈爾濱、北平、青島、上海、日本、武漢、臨汾、西安、重慶、香港,一生向往自由幸福的蕭紅卻被戰火逼得離家越來越遠,童年時期爺爺給予的溫暖和后來得到的來自魯迅的溫暖,與蕭紅短短31年人生中“半生盡遭白眼冷遇”構成多么強烈的反差!
蕭軍、端木蕻良都曾讓蕭紅幫著謄抄稿件,曾深愛過蕭紅的蕭軍后來竟說蕭紅的作品不過像是坐在門檻上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的喃喃自語。倒是端木蕻良說過一句比較公道的話,說蕭紅的文學成就在蕭軍之上,讓蕭紅找回了久違的自尊。《亞洲周刊》評選的20世紀中國小說十強榜中,蕭紅的《呼蘭河傳》與魯迅的《吶喊》、茅盾《子夜》、沈從文的《邊城》、白先勇的《臺北人》、老舍的《駱駝祥子》、巴金的《家》、張愛玲《傳奇》、錢鐘書的《圍城》、劉鶚的《老殘游記》并稱。蕭紅文學成就被世人公認前后,又是多大的對比反差。
有人說林青霞因為不知道自己的美,這才是大美。蕭紅的文學成就何嘗不也是這樣一種“大美”?
無論世道如何冷酷,蕭紅從未泯滅過內心的善良。蕭紅記錄弟弟勸其回家的散文《初冬》最后一句是這樣的----“弟弟留給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這在我散漫與孤獨的流蕩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溫了一個時刻?”蕭紅內心是那樣的敏感,而世間給她的溫暖,哪怕僅僅是“微溫”時刻,又是多么的少啊!
“惜小女宣傳革命粵南歿去,幸長男抗戰勝利蘇北歸來”,蕭紅故居東屋正門掛著蕭紅父親張廷舉1947年春節撰寫的春聯。蕭紅的胞弟參加過平型關戰斗,后又參加了新四軍。有胞弟若此,蕭紅柔弱的女性內心怎不懷著剛烈?
后園里早不見了“花園里只有一棵櫻桃樹,一棵李子樹,但是它們都不大結果”的桃樹李樹,甚至也沒有了那棵玫瑰花樹,倒是滿園里應該也曾陪伴過童年蕭紅的一棵棵高大卻叫不出名的樹(許是東北榆吧),隨著冷空氣將襲的陣陣寒風而落葉紛紛,地上一畦畦青蒜、黃蘿卜、青菜還像當年一樣生機勃勃……
惜別故居前,我再次走到故居里一張張鋪著篾席的炕前,卻再也不見童年蕭紅“打著滾兒笑”的頑皮身影;站在“后道閘”小門口,恍惚間看見手捧大紅棗和饅頭悄悄溜出的小蕭紅,可事實上眼前只有“鐵將軍”把門;我再次跨過房門,走近爺孫塑像前,耳畔響著地下小廣播播放的她給爺爺插花的那一段朗讀,想到蕭紅病逝前的話:“我將與長天碧水共處,留得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我忍不住輕撫小蕭紅塑像的頭頂,淚濕眼眶。
有人評論甘肅天水麥積山石窟里各種笑容:高貴雍容是貴族婦人的笑,樸實無華是田夫村姑的笑,暗藏天機是佛、菩薩的笑,最為人稱道的133窟深處那個小沙彌的笑,是神秘世界里天真頑皮的笑。在兒童時代每個人或許都這樣笑過。可后來,就笑不出來了。
(作者:陶余來,常州大學紅色文化研究院(中共黨史黨建研究院)特聘研究員;來源:昆侖策網【原創】圖片來源網絡 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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