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徒手,本名陳國華,福建福州人。1961年12月出生。1982年2月畢業(yè)于廈門大學中文系,先后在中國致公黨中央機關、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北京青年報》副刊編輯。主要從事知識分子專題資料的收集,著作《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中國文壇紀學》等。
劉慶棠,1932年生,遼寧蓋縣人。早年學習舞蹈。建國后,被送到蘇聯(lián)學習芭蕾舞。回國后,在中央歌劇舞劇院芭蕾舞劇團任演員、演員隊副隊長。后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文化大革命”期間,任中央芭蕾舞劇團革委會中共核心小組副組長、中共中央芭蕾舞劇團黨委書記、文化部副部長、中共十大主席團成員、第四屆全國人大主席團成員。1976年10月后被隔離審查,并被開除黨籍。1983年被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以積極參加反革命集團罪、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和誣告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17年,剝奪政治權利4年。
本文口述劉慶棠,作者陳徒手。以下為正文。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因為原在中芭工作、鄰居張金海老師夫婦的介紹,有幸認識劉慶棠老師,開始長達二十多年的交往。他是我們少年時代的偶像,他所塑造的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黨代表洪長青的形象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是萬分癡迷。上世紀七十年代前半期,他曾經(jīng)擔任國家文化部副部長。1976年以后又被視為“四人幫”核心分子,關入秦城監(jiān)獄多年,1984年因病假釋出獄。
他是個愛聊天的人,閑談中說了很多舊事。我在1998年7月15日、2001年1月31日時曾詳細筆錄他的口述,現(xiàn)根據(jù)此記錄原稿稍加整理成文。劉慶棠老師已于2010年夏天病逝,帶走了一生的沉重嘆息。他曾有寫作回憶錄的計劃,可惜天不假以時日,來不及對自己一生的藝術成績和政治教訓做一個真切的總結。現(xiàn)在整理的口述稿只是從他自己的角度,講述了他所經(jīng)歷所知道的一些事情,一定帶有以往歷史的苦澀痕跡和片面性。
留著山羊胡子的姚文元
我與姚文元初次見面是在1968年,在樣板戲劇團大會上見到的。
八十年代初期,在秦城監(jiān)獄專案進行得差不多,一撥撥人走了,人變少了,就讓我們幾個一塊兒看電視。看電視時,誰跟誰在一起,都有安排。我和遲群、王洪文三人在一起看了好幾個月,姚文元突然加進來了,我們都沒有思想準備。第一次他來時留了胡子,山羊胡子竟留到胸前,禿了頭發(fā),跟我們打招呼,比過去開朗熱情,很愿意講話,他說:“你們都在這,都在這……”、“今天我們一塊看,多幾個人看熱鬧……”
工作年代他的話很少,讓他講才講,不會主動講話,是個挺悶的人。他在臺上時很少開玩笑,在公開場合顯得拘束。開會時要是周總理、江青在場,都要特意提醒一句:“文元同志說點意見……”他才會說一點。
我驚奇地問他:“怎么留起胡子?”他說:“好啊,留了胡子顯得老成……”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變得十分爽朗。在看電視的過程中,他會主動評論。在我的印象中,他評價過女歌唱演員王靜的唱法,還有一個殷秀梅是中央廣播樂團的,這個團原來歸姚文元領導,他對這個團的演員比較了解。
有一次電視里播殷秀梅的獨唱,他評論了一段:“在女高音中,殷秀梅是最好的,聲音表達得好,情緒好……”他問我們覺得如何?我說:“你說得對,她學了美聲,同民族唱法相結合,過去唱革命歌曲沒有全用美聲……”王洪文、遲群在一旁說:“你們是專家,要說起專業(yè)評論,我們是外行,懂得少,只是看熱鬧……”
姚文元原來內(nèi)向安靜,好看書。我覺得他到了秦城后性格是有一點變化。有一次看電視時我問他最近在做什么事?他說:“看書,寫點東西……”后來監(jiān)獄里我認識的小朋友(指看守)告我,姚文元寫了一本哲學方面的書稿,是談辯證法的,他要求出版。
當年我是42歲,他有47、8歲,看上去顯得老了,但他的身體素質(zhì)還可以,還是顯得健壯。他老跟我說:“鍛煉鍛煉啊……”我說:“我每天都鍛煉……”他說:“我也鍛煉……”他問我:“你看我怎么樣?老成一點?”我說:“是起了作用,老一點了。”他聽了就“咯咯”笑起來。過去他很少開玩笑,很嚴肅的,現(xiàn)在也說說笑笑,有時還笑得特別大聲。遲群就愿意跟他開玩笑,逗了說。
想罵就罵的王洪文
我一開始是和公安部一位姓趙的副部長一起看電視,他是井岡山時期的老紅軍,曾當過成都軍區(qū)副政委。談到自己的事情,他說:“我一點都不后悔,是毛主席讓我來公安部的。”
后來我和王洪文、遲群一塊看電視,長達兩年時間。屋里有兩排沙發(fā),一長一短,我們請王洪文坐前排,他愿意坐后排,說坐在后面便于議論。我們每人配屬的衛(wèi)兵也坐在后排,但他們都是小年輕,知道我們不會出事,他們盡在門外玩,等電視結束了才陪著我們回去。我們一般從晚上七點開始看,一直看到節(jié)目都沒了,中間就是七嘴八舌評電視劇和文藝節(jié)目,會說哪位演員好,哪部戲好。
有一段時間突然加進來一個老廣,五十五歲左右,不說姓名。小兵們說這個人原是總參搞情報的,出了大問題,出賣了什么重要的地下組織,所以請他回來開會就扣住,判他死刑,緩期執(zhí)行。遲群和我心里明白,知道他想打進我們?nèi)ψ樱烫角闆r,想立功減刑。小兵說:“你們要小心,他不懷好意……”我們說:“我們哪能看不出來……”我們知道這是一個釘子,合計把他拔走。
問他姓名、單位,他不說, 我們就火了。王洪文剛好此時來了,他跟我們熟,有說有笑。老廣問我們,我們不直接回答,防著這個人。
王洪文后來是什么都敢說,怎么想就怎么說,無所顧忌。1984年國慶閱兵,我們是當天晚上看了,第二天監(jiān)獄方面又來征求意見,我們都說:“沒看夠,還想看。”王洪文說:“對對,我們還想再看。” 監(jiān)獄負責審查的人希望我們看,好收集我們的反應,就說:“沒問題,明天還放,重播一次。”結果轉(zhuǎn)天白天又看了一遍,就王洪文和我兩個人。王洪文評說一些,諷刺鄧小平等臺上的中央領導。他這樣說時,屋里人很多。他們這樣問我:“老劉,這么大的閱兵,看了有何感受?”我也沒多說什么。
記得有一次王洪文跟我們?nèi)タ茨菐讐K菜地,就當著散步鍛煉。走著走著他突然間摔倒,遲群和我趕緊伸手攙扶他,但沒抓住。衛(wèi)兵不讓我們動他,對我說:“老劉,他已經(jīng)犯過好幾次了,你們千萬不要攙他,你們要攙他,十分鐘才緩過來;不攙他,五分鐘就緩過來了……”我們就坐在馬扎上看著他,果然五分鐘后他的手腳能動了,衛(wèi)兵就上前扶他坐起來,拍他身上的土,他臉色還是剎白,眼睛睜不開。等他坐兩三分鐘后,想站起來,我們和衛(wèi)兵攙他走了一圈,臉色就正常了。他主動問我:“慶棠,剛才我是不是患病呢?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看你們的神態(tài),看我身上的土,我知道自己又病了……”他說,已摔過一二十次,大夫說是植物性神經(jīng)紊亂,臉都摔破幾次。
他后來悄聲地跟我說:“過去曾有一個星期摔過兩次,現(xiàn)在大家在一起,心情好,半個月才摔一次。”
王洪文原來身體是很好的,茅臺酒能喝兩瓶,酒量接近周總理。記得當年“文革” 中我們在京西賓館開會,晚上大家一塊到我們屋里坐一會兒,準備灑、花生米。就在這時,許世友司令來了,他一進門就說:“我就知道你們有酒,喝喝……”喝到興致,他跟王洪文、我們幾個人一一掰手腕,是一個有趣的人。
后來,遲群有病先離開秦城,國慶閱兵后又查出我得了肝炎,讓我住院,只剩下王洪文一人。以后他的情況就不了解了,可以想像他的心情不會太好。
王洪文是想罵就罵,其實他談論政治很少。姚文元與王的性格不一樣,做事說話有分寸,我沒有聽見他與人吵架。遲群和我從來不亂說話,要經(jīng)過思索才說一些。遲群和謝靜宜是毛澤東身邊的人,了解的事多,說話更謹慎穩(wěn)當。
不說話的張春橋
張春橋后來很少說話,別人說好的不回答,說不好的更不回答,一般人達不到這種境界。他在秦城得了膀胱癌,請了原周總理治療組吳階平等6位大夫來看病,手術很成功。我在秦城無意中碰到他一次,看到他頭發(fā)光了,顯得很胖。
后來我住在公安部所管的復興醫(yī)院,一位劉姓大夫告訴我,住在隔壁病房的是張春橋,見到來訪的公安部部長,自己照樣看報不搭理。部長說:“張春橋,最近身體怎么樣?”不搭話。部長又說:“你對我們有什么不滿意,可以提出來。”張春橋還是不說話。旁邊的人急著說:“張春橋,部長問你,你回答,你應有禮貌……”張春橋依舊不吭聲,部長只好說:“今天先說到這,等有機會下次再說……”
可是沒等部長出了房,張春橋就跟大夫們說話,非常有禮貌。
依我的觀察,以前工作時張春橋確實話很少,別人說話他認真聽,最后才說幾句。江青、上海那些人佩服他,都聽他的。講一個比喻,如果張春橋說奔東,原來說去西的江青也只好改變,也奔東去。
毛主席病重時曾提出想看影片,甚至提了三看三不看的原則。這個事情就由我、廣東省委書記韋國清、香港港澳工委梁某某負責,向香港邵氏電影公司借來中外影片五百部。我事先審查片名和材料,然后打電話告張耀祠、張玉鳳、毛遠新,讓他們派人到發(fā)行公司去取片子。
1977、1978年批判我時,提及這件事,就說我是巴結江青、張春橋,好像特意要給張春橋看電影,上綱上線很高。我說,你們冤枉張春橋,他愛看報紙,就是不愿意看電影。每逢節(jié)日上映新片前,我要打好幾次催促電話,讓他趕快審查,說:“五一節(jié)要上映,再不審查就來不及印拷貝呢。”他才答應說:“第二天一起床就看……”審片時,他意見不多,總是說:“同意你們的審查意見,很好……”有時也會提幾個小地方修改,江青、姚文元在這方面提意見提得多。
政治制度有問題,制約人,這樣管制延長了很長的時間,管得那么嚴。審查電影萬一錯了,誰敢承擔責任,誰都害怕。
我聽張春橋說過,他不愛看電影,愛看書、看報紙,每天都要看香港幾個代表性的報紙,養(yǎng)成習慣。
張春橋與鄧拓曾經(jīng)在《晉察冀日報》一塊工作過,他當過鄧的副手。1965年底批《海瑞罷官》之前,張春秋偷偷地向鄧拓通風報信。1976年11、12月間,當時鄧拓、“三家村”還沒平反,《人民日報》刊登了批判張春橋的長篇文章,里面就提到張春橋給鄧拓報信的事,把鄧拓和張春橋都一塊罵了。當時我們關在西直門國務院第二招待所,看到了報紙,這一段話我印象很深,因為覺得突然,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事。我反復想這件事,覺得張春橋與鄧拓有私人關系,在大風浪來臨之前,他冒著風險通報只是希望老領導鄧拓要有思想準備,能沉住氣。
江青與文藝界二三事
我見過江青與周總理爭執(zhí),爭得臉紅耳赤。江青對我們說過:“我從來沒有反對過周總理,但我們有時意見不同……”在我們眼里,江對總理是尊重的。我們當時就聽說,當年在延安時周總理是支持江青與毛主席結婚的。
到人民大會堂開國務院會議,吃工作午餐不要交糧票。而到釣魚臺開會,江青要讓我們交錢、交糧票,不許揩國家的油。老太太自己也交,非常認真。
京劇老演員裘盛戎老向幾十元工資的青年人借錢,錢數(shù)積起來變得很大。江青知道后替年輕人焦急,要裘自己去還這些錢。
當時京劇名師李少春境遇不好,江青有意讓他去當教員,有改善、保護之意。有一次李少春遇見我,就問:“讓我當教員,你知道嗎?”我說:“江青同志同意你去……”他怕此事是假的。但江青對此事很認真,一直惦記著。有一回李少春病了,精神方面壓力大,有點失憶。開會時,江青問:“李少春同志怎么樣?”浩亮說:“現(xiàn)在好一些,記憶好一點。”我把李少春跟我說的話轉(zhuǎn)述一遍,說:“他有顧慮,怕是假的,怕去了又挨打……”江青一聽很激動,動情地說:“你跟他關系密切,多做工作,對他的病情有好處。”我們就去找他,多方鼓勵他。
后來李少春病危,住進積水潭醫(yī)院。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江青,她說:“你什么時候去?你今天就去吧,代表我去看看他,問一下在治病方面需要什么幫助?”我們當天下午就去了醫(yī)院,李少春愛人侯玉蘭守在那里。李少春已處于彌留之際,我握住他的手,他睜開眼睛看到我,我小聲地告訴他江青慰問的話語。他彌留了三天,在場的醫(yī)生告我,他還是有下意識的反應,還有一種直感。
裘盛戎等名師由于歷史原因有抽大煙的習慣,文革中被迫停了,受不了。裘有一天直接告訴江青,請求幫助。江青酌情同意,建議由醫(yī)生控制,少量飲用,讓他上臺演出,同時慢慢戒掉。她說:“這是舊社會給他帶來惡習,要勸他改正。他是國寶,應該好好保護。”
運動前江青曾對八一廠導演嚴寄洲的影片提了修改意見,嚴寄洲沒改動。江青就批評他固執(zhí)己見,不把我們放在眼里。結果運動中江青的話被用上,整得他很苦。江青認為這樣處理不好。1974年我管電影,江青找我:“慶裳,給你說一事,嚴寄洲給我來過一封信,很誠懇,說好幾年沒工作,想發(fā)揮點作用,悶得慌。文革中整他厲害,有人利用我隨便說的話,折騰他不輕,弄得我現(xiàn)在很困難。你去一趟八一廠,不要提我,怕八一廠又有人折騰。你出面保他,讓他出來工作,他有這個能力。你替我保一下,你明天就去,然后給我回電話,不順利的話,我再給你出主意。”
我就去八一廠開座談會,演員王心剛、張勇手、李炎,總政陳亞丁等都來了。我問八一廠創(chuàng)作情況,順便抽空問到:“嚴寄洲同志情況怎么樣?”陳亞丁說:“群眾沖擊厲害,壓力大,靠邊站,情緒消沉。”我又問,身體如何?他們說不錯。我說:“事物是一分為二,他是有錯誤,但也是對電影工作有貢獻的人,長期不工作,對八一廠是損失。身體挺好,應該早一點讓這個同志出來工作,你們看有否困難?”陳亞丁聽了覺得驚訝,他也明白這不單單是我的意見。王心剛事后告我,已向嚴寄洲轉(zhuǎn)達,他流了眼淚,表示要做貢獻。第二天嚴就出來工作了。
1977年嚴寄洲在報紙上刊登大文章,揭發(fā)江青怎么迫害他。我看了就想,其實有一段江青對他的導演工作還是過問了,力所能及地關心過。
毛主席沖江青發(fā)雷霆大火
江青愛發(fā)脾氣,脾氣確實很暴,但發(fā)錯了,就檢討。前一段我在甘家口路上偶然碰到原來釣魚臺17樓江青處的服務員,我們倆閑聊,她說,江青愛發(fā)火,碰到難處理的事就焦急,發(fā)火厲害,但有時過幾天她又會說自己脾氣不好,請人原諒。
記得有一次開會,江青說:“聽別人說,某某有問題。”我就向她解釋,認為不是那么回事,她聽了大怒,說:“你怎么還保護他?”江青就是說他有五一六嫌疑,她氣呼呼地問我:“你打保票嗎?”我說:“我打百分之八十。”事后我將調(diào)查來的材料告她,她才消氣,說:“批評錯了,你們不要生我的氣,我這個人脾氣急,我不是故意的,錯怪你們了。你們要經(jīng)得起批評,毛主席批我,那就是直接罵我了。我捅了漏子,主席在電話中罵我不對。”
從“毛主席批評”話題扯起,她就在那時給我們講了這么一段故事。1970年廬山會議后,林彪、葉群到處探風,到釣魚臺請江青照相,江青不想照,就借口說拍攝機器收起來,不使用了。林彪、葉群從釣魚臺走了,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江青向毛主席電話報告,說幾點幾分林彪離開,毛主席五分鐘內(nèi)不言語,突然間大發(fā)雷霆地說:“你混賬,你糊涂,你壞了大事,你知不知道團結林彪,分化陳伯達,你為什么不請示,一貫無組織無紀律……”江青嚇壞了,拿著電話筒連喘氣都不敢出,小聲問:“主席,怎么改正?”毛主席說:“今天下午你拿相機、燈,到林彪那里承認錯誤,讓他感覺你可信,請求給他拍照……”江青迅速帶著器材趕到林彪住處,向林彪承認錯誤,林彪很高興,說:“這哪是錯誤……”這就是那張著名的林彪學毛選照片的由來。記得1973年開十大,分組會上談創(chuàng)作,江青閑時又談起這段經(jīng)過,主席五分鐘內(nèi)不說話突然大發(fā)脾氣給人印象最深,其中高層政治斗爭的復雜性到了以后才明白過來。
江青是內(nèi)行,懂戲。看了戲后她會有所準備,拿著提綱提意見,說:“昨晚一夜沒睡好,想戲的問題,主要的應肯定,但也必須做較大的修改,我提幾條請你們考慮……”或者說:“我不懂舞劇,懂一些共性,你們自己研究……”《紅色娘子軍》里的“常青指路”一場戲,就是在江青指點下排練的,常青出場的動作,是我和演通信員的小彭一起編排的。
曾擔任過《紅色娘子軍》女主演的白淑湘能否演戲?在當時是個政治問題,她的父親是國民黨少將特務,參與過謀害聞一多的行動,解放后在沈陽被鎮(zhèn)壓。白說過對父親懷念的話,也是人之常情。軍代表揭發(fā)她反對現(xiàn)代戲,曾說握握拳頭算什么藝術?運動一來就上綱,江青就讓她到干校鍛煉,喂豬,條件艱苦。
我提出讓白淑湘回來演戲,江青一開始說:“演《紅色娘子軍》記她一功,但她表現(xiàn)不理想。”后來過了一段又問:“她認識如何?”我說,不錯,還堅持在干校練功,專業(yè)上刻苦。江青批評我說:“你護著這個,護著那個。”我說:“她本人有進步,劇團也需要。”我又說:“你不是說記她一功嗎?”江青說:“那就把她調(diào)回來吧。”
江青提出藝術上要出新,戲劇內(nèi)容不改變,就沒有生命力。文革前她曾經(jīng)做過秘密調(diào)查,看看舊京劇的演出情況,比如就調(diào)查過譚元壽上演的情況,查看觀眾到底有多少,她做過一番計算。當然,江青做樣板戲是有政治目的,為文革造輿論。
八十年代我在秦城里面偶遇過江青。秦城有四個大院子,彼此放風時間不同,關在里面的人平常是見不著的。有一次我在走廊里碰到江青,她看著我,頗覺意外,但雙方都沒開口說話,各走各的路。她當時已顯老態(tài),走路慢,反應也慢。我估計是監(jiān)獄方面時間掌握錯了,再加上她走得慢,就造成這樣相見。我算一下,這樣碰巧撞上起碼有兩次。
心情郁悶的遲群
秦城分幾個監(jiān)區(qū),各自的院子很大,種了不少果樹,空氣不錯,我們可以在自己所屬的院子里面跑跑步。在那個時節(jié),我們能見到黃永勝,他當時身體已不太好,拿一個凳子,走一圈就坐一會兒。以前我們認識,但此時不能說話,只能彼此點點頭。
在秦城里面,我知道戚本禹好打架,經(jīng)常與公安人員吵。我們說過:“那頭不安靜。”后來聽說戚要出去了,他說過這樣意思的話:“到年頭,回家了,到上海圖書館當歷史組副組長……”
我跟遲群在一起的時間較長,倆人能聊得來。監(jiān)獄負責人有一次問我們,是否希望種一點地?我說:“愿意。”這只是象征性的勞動鍛煉,我和遲群兩人都是農(nóng)家出身,對種地感興趣。我們就要了三小塊地,大約有三十多平方米,一塊種西紅柿,一塊種花生,另一塊種白薯。我們挖地澆水澆糞,兩個衛(wèi)兵也幫我們干,干得也挺多,他們在部隊里都是連級干部,大都是連長、指導員,二十七八歲。收獲的東西歸我們,西紅柿隨便吃,打上水井的水洗了就吃,衛(wèi)兵卻不敢吃。我們說:“吃吧,我們共同流了汗水,好吃……”他們說:“真的不讓吃,會受批評的……”結果就把多余的西紅柿送到伙房。我們想吃花生,就讓伙房炒。自己種自己吃,也算一種消愁解悶的方式。
遲群出來后跟愛人復婚,我去他家,他愛人愛嘮叨,不斷地說跟著受罪,吃了那么多苦頭。唉,說這種話還有什么意義,心里很煩,遲群和我心里何嘗不是那么想。我們倆聊天,我多勸他寬心,想開一點。
那一年,遲群住的公家房子可以按工齡買斷,但愛人的工齡算數(shù),組織上卻說找不到他的檔案,無法讓他享受此待遇。如果能找到檔案,買這一套房子就能便宜幾萬元。他當時生活待遇不好,省下這筆費用對他很重要。他曾經(jīng)工作過的單位互相推脫,他只好到八三四一部隊、教育部、清華大學來回找他的檔案,不得結果。他說,戰(zhàn)爭年代自己跟著毛主席出生入死,做了不少事,怎么就不能照顧一下,給開個證明?
很長時間他心情都很郁悶,不知道怎么辦好?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桌旁想給中央寫信,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請求上面予以幫助。剛寫了“江澤民同志并轉(zhuǎn)黨中央……”幾個字,就一頭趴倒在桌上,是嚴重的腦出血。等他不省人事的時候,八三四一部隊的人說找到他的檔案了。
到八寶山送別時,儀式簡單,來的人不多,看到遲群最后的樣子,我的心情不好受。印象最深的是,有幾個清華大學的老教授特意來送他,說明清華還是有教師記住他曾經(jīng)做過的事。
業(yè)務出色的于會泳
過去有人寫于會泳,貶的地方不夠?qū)嵤虑笫牵徽鎸崳瑳]有說服力。
于會泳過去是部隊文工團的,到上海音樂學院進修學習,對民間東西熟悉,熟悉的種類繁雜,比如四川清音、北方大鼓等,拿起來就唱。而他學的是西洋作曲,曾擔任過作曲系總支書記。江青聽說上海有這么一位人物,洋、中均會,表現(xiàn)力強,很合她的意思,就大膽使用他。
文革開始后,上海京劇團亂套了,于會泳做為工宣隊進駐,犯了錯誤,又回到音樂學院。《智取威虎山》恢復排演,又把他請到劇團領導創(chuàng)作,唱腔設計很認真。
他寫的唱腔,有的人覺得清新,與新的人物合拍、協(xié)調(diào)。有的老藝人卻說四不像,非驢非馬,不姓“京”。于很尊重這些意見,允許人家說三道四。實際上江青、于會泳很重視這個京劇姓“京”的意見,于覺得一定要重視京劇唱腔、京劇特點,讓人一聽還是感到京劇味。他配用西洋手法,加進戲曲東西,他是《智取威虎山》、《海港》、《龍江頌》的主要創(chuàng)作者、組織者,幾部戲演出都很成功。群眾對于會泳很信任,他講話頂用。
于會泳和我不怕別人說三道四。當年我們排《紅色娘子軍》前,到海南全島轉(zhuǎn)了兩個月,采訪不少人,實地去看娘子軍活動的地區(qū),寫出舞劇臺本,也有人說四不像。
后來于會泳主管北京京劇團,排演《杜鵑山》,反復修改。于會泳認為楊春霞合適,就從上海借調(diào)北京,把她留下。汪曾祺是主要作者,起了重要作用。北京京劇團有一批有才干的人,汪曾祺在其中是突出的。于會泳跟我說過,汪很有才,應該很好地發(fā)揮他的業(yè)務才干。排練時,圍繞臺詞修改,于會泳經(jīng)常會向在場的汪曾祺等人商量,問這樣行不行?于一般會采納汪曾祺他們的意見。
運動中北京京劇團陷入動亂,形勢比較復雜。我曾經(jīng)管過一段北京京劇團,知道一點情況。原來軍代表、《野火春風斗故城》的作者李英儒被審查,倒了,只好重新挑選軍代表。江青向軍委要人,要一位軍級干部,周總理批準了。來了田廣文,他是副軍長,全軍有名的戰(zhàn)斗英雄。他當一把手,解決內(nèi)部班子矛盾,很難,要解決的問題很多,他說話有人也不聽。我當時在國務院文化組,團里請求來管管,我就出面幫忙解決,在當時起了一點作用。在那樣困難的情況下,于會泳抓創(chuàng)作還是很出色的。
于會泳和江青在大寨
在文化部工作時,于會泳和我的關系比較好,我們倆經(jīng)歷相似,參加過軍隊文工團,有實際工作經(jīng)驗。他在決策時愿意多聽聽我的看法,總是說:“你說真心意見。”這成了他的口頭語。
1975年左右要解放干部,有不少阻力。我在會上說,文革這么大運動,證明一個人沒錯難度大,拿掉了,就不符合黨的政策。經(jīng)過考驗的干部,應該恢復工作。于會泳堅決支持我的意見,排除了派別間設置的障礙。
1974年后我分管劇團、制片廠,參與過這些單位的追查,辦追查學習班,當做大事情來做。文化部追查的特點是連環(huán)追,現(xiàn)在看是錯誤的。
張維民曾在東北當過省革委會副主任,由于同毛遠新還有吳德的關系,調(diào)任文化部常務副部長,管理整個文化部政治運動。他屬于很左的一類人,運動積極,能干能說。
1976年10月6日以后的三四天,他靈機一動,馬上掉過頭,在部里奪權。念完“粉碎四人幫”的中央文件后自動主持會議,把矛頭對準于會泳、浩亮和我。他還說那些老話:“你們得趕緊揭發(fā)……”又對浩亮說:“你表個態(tài)。”我們說:“你不明不白,向你表態(tài)算什么……”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他說我們很猖狂。于會泳在一旁不吱聲,沒有什么表情。他心里是很明白的。
他自殺的消息傳來后,我很不是滋味。據(jù)說是在審查時偷喝了農(nóng)藥,很慘。當時審判時有一內(nèi)部說法,就是一個部門只判一個人入獄,于會泳走了,就判我徒刑。于會泳這個人對創(chuàng)作執(zhí)著、認真,是一個對藝術絕不含糊的人。
周總理找我談話做思想工作
我是1951年就認識周總理,他對我的成長經(jīng)歷比較了解,看過我許多次演出,看過我主演的《天鵝湖》《海盜》《淚泉》等,懂得芭蕾戲,關心甚多。
七十年代初,在一次接見外賓之前,周總理找我談話,說:“毛主席、黨中央要組建新的文化部,讓你到文化部工作。舞臺上這么多年,讓你馬上下臺不演出,我怕你想不通。過幾天政治局開會研究,我要先打通你的思想,不上臺演出行不行?”我說:“一切都是黨培養(yǎng)的,聽從黨的安排。對舞臺有感情,不演出會有留戀。現(xiàn)在只有害怕心情,過去我只做過一個劇團的工作,到文化部有種懼怕,水平低擔負不了,給黨的工作造成損失。”周總理說:“我告訴你,我干革命時沒想到做總理,一開始我也害怕。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你這種心情是可貴的,兢兢業(yè)業(yè),就能前進。要做工作,隨時都會犯錯誤,隨時改。”很快中央下發(fā)文件,宣布文化組十人名單。周總理以后高興地對我說:“跟你談話前原來還想需要半小時,想不到十幾分鐘就做通你的工作。”
文革前紫光閣每半個月都有舞會,二三十人范圍,參加的人有副總理、副委員長、軍委副主席等,由中央歌劇舞院負責藝術組織工作。周總理對干部嚴厲,對一般群眾好,院長趙沨怕總理見面批評他,有顧慮,就說慶棠跟總理熟,讓我?guī)ш牎?span lang="EN-US">
一個大轎車裝四十多人,有十多個人的樂隊,三四個獨唱演員,二十多個女演員。跳累了就休息,表演幾個小節(jié)目。我因為白天工作、排練累,體力勞動強,去紫光閣后我就坐在秘書中打撲克。周總理理解我的情況,跟我說:“你白天累,現(xiàn)在需要放松……”
江青從來不去跳舞,蔡暢大姐偶而去過。舞會一般晚上11點結束,我們再吃點夜宵。
1966年6月初文革露出苗頭,劇團工作大亂。我當時是劇團支部組織委員、演員隊隊長,我作為雙料干部,也受到?jīng)_擊,被貼了大字報,有人也不聽我說話。而6月4日還有紫光閣舞會,我到處找人,說,中南海工作不能停,總理秘書給我打電話了,你們應該協(xié)助我,如果停了,中央會批評。我就帶了上回原班人馬去中南海。周總理問我情況,我說:“劇團已經(jīng)亂套了,好不容易做工作才爭取來的。”總理說:“那下次看情況吧。”碰到那么巨大的政治動亂,舞會以后就停了。
八十年代中期我因病出了秦城,就回老家休養(yǎng)。1993年還有補助,每個月給我們360元,水電費就要150多元,靠兒女、國外學生支助。1994年生重病花了一萬九千,我寫信給江澤民同志,他批了五萬元,專款專用。寫信還有一點希望,被逼著給中央寫信。
我現(xiàn)在就是人家找我到大學教課,為別人籌辦民營藝術學校。最想排舞劇《岳飛》,看了很多史料,也寫了舞臺臺本,找了原來《紅色娘子軍》作曲家來合作。排戲很難,我總想在晚年做一點事情。
來源:中年研究所微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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