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全倫：海南高院原副院長張家慧調查報道始末
點擊： 作者：鄧全倫 來源：政經圈微信公眾號 發布時間:2020-12-13 10:34:39
6月17日，海南省第一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原副院長張家慧涉嫌受賄罪、行政枉法裁判罪、詐騙罪一案。一名出庭的代理律師表示，由于案情復雜，庭審將持續幾天。
當天一大早，張家慧案報道的重要推動者、資深媒體人劉虎，在海南省第一中級人民法院門外被10多人圍住，張家慧姐姐張家華對其兩次扇耳光、腳踢。“還扯壞我的T恤，我的口罩也被扯掉地上。”劉虎說，他報警，在那里執勤的警察帶他和圍攻者去了靈山派出所，目前正在接受調查、處理。
資深媒體人劉虎在海南一中院門外遭到張家慧親屬攻擊。
張家慧生于1965年3月，重慶萬州人，曾任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審判監督庭副庭長、民事審判第一庭庭長、行政審判庭庭長等職。2012年起任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黨組成員。其前夫劉遠生，1966年生，貴州道真人，兩人在西南政法大學讀書時相識，1990年1月結婚，2017年3月離婚。1992年，作為高學歷人才，他們被海南中院引進到海口，張家慧任民一庭助理審判員，劉遠生任院研究室研究員，后因石礦生意糾紛遭勸退下海。
2019年5月10日，看看新聞Knews獨家刊發調查稿《高院副院長的家族產業：資產超200億》，隨后海南省委政法委牽頭成立聯合調查組，張家慧和前夫劉遠生雙雙被調查。同月底，官方發布調查結果稱，張家慧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查，劉遠生涉嫌犯罪接受公安機關偵查。
作為張家慧、劉遠生調查報道的首發者，我僅從個人角度在此披露該調查報道的一些臺前幕后。
說到這個報道的起始，從傳播來說，是一個典型的“次生輿情”案例。它是由一樁敲詐勒索案引發。
案情很簡單：
包工頭易真武，和海南省高院副院長張家慧同鄉，都是重慶萬州人，2014年4月起，他開始承接張家慧丈夫劉遠生控制的海南迪納斯投資公司在海南屯昌修建的華君大酒店勞務工程。
2016年工程完工，在工程款結算上，易真武和劉遠生產生矛盾。易真武報的勞務總價被劉遠生砍掉200萬。雙方為此關系鬧翻，2018年1月結算完成之后，易真武吞不下這口氣，認為在華君大酒店項目里陷了好幾年，沒有掙到錢，還和老婆離了婚，想找劉遠生要回200萬。劉遠生拒絕。
2018年4月，易真武給張家慧寫了一封長信訴苦，希望張家慧從中協調，讓劉遠生增加結算。還隨信快遞了一個U盤，里面存了張家慧和劉遠生的一些錄音錄像，包括張家慧和她朋友、同事在茶樓打牌，平時在和劉遠生交往中劉遠生所說的一些話的錄音，內容涉及他說自己怎樣操縱股市、如何綁架雷士照明老板吳長江、如何利用農業項目騙取政府補貼，檢察院朋友的權力有多大，自己在海南的高爾夫球場的利益鏈有多長，還吹噓海航就是某中央領導人的這些，反正是一些比較不當的言論。
易真武的目的很簡單，就是以這些錄音和視頻為籌碼，找劉遠生增加勞務費，否則把它們放到網上去。易真武還對劉遠生說，手里還有張家慧在華君大酒店工地上說要把前面擋風水的那棟樓買來炸了的視頻。
張家慧前夫劉遠生。
劉遠生聽了錄音看了視頻，很震驚和擔心。他認為張家慧是海南省高院的副院長，這些視頻流出去肯定會影響她。張家慧也認為，如今網絡輿情很厲害，她又是公務員，身份敏感，這些視頻音頻一旦流露出去，對她非常不利，叮囑劉遠生一定把事情妥善處理好，盡量跟易真武溝通，實在溝通不了，要錢就給他。
劉遠生與易真武談判，同意給付200萬，2018年5月30日通過銀行轉賬，給了易真武50萬元。當晚他報案，說受到易真武的敲詐，萬州區警方立案偵查。
2018年6月14日上午，易真武在萬州找劉遠生再次索要剩余錢款時，被早已布控的警察抓獲。之后以涉嫌敲詐勒索罪被檢方移送起訴。
易真武的代理人是重慶律師任建宇、柳軍。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從他們那里知道了案情。兩位律師認為易真武的行為不構成敲詐勒索罪，在主觀上他是想要回在與劉遠生結算過程中被無故砍掉的部分勞務費，不是刑法意義上的威脅和要挾行為，屬于民事糾紛范疇。
作為一名記者，我覺得堂堂高院副院長夫婦又是法學博士，竟然遭遇敲詐勒索，這個事情本身就充滿戲劇沖突，而且涉及官員違反政治紀律和政治規矩、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等問題，是一個自帶流量的標準的好新聞題材。于是很關注這個案子。
4月30日案子開庭，我和幾個媒體兄弟前往萬州區法院旁聽。庭審當庭播放了易真武偷錄偷拍張家慧夫婦的音視頻，內容信息豐富、勁爆。易真武反復辯解：偷拍錄音視頻只是手段，自己至始至終想拿回的是勞務費，不可能存在敲詐劉遠生的念頭。兩位代理律師為易真武做了無罪辯護。當天庭并沒有開完，因為面臨五一長假，宣布節后擇時再開庭。
當天我快速成文，下午5點多鐘在上海廣播電視臺的融媒體平臺——看看新聞以《“吹牛顯擺”遭錄音攝像 高院副院長丈夫稱屢次被敲詐》為標題，詳細報道了這個案子。隨后，成都商報旗下的紅星新聞、劉虎的自媒體平臺也接踵對此進行了報道。
這個故事如預料中的一樣，經網絡傳播，一下子火了。許多人在我的微博留言，包括海南省法院系統的人，提供了許多有關張家慧、劉遠生夫婦違紀違法的線索，其中就有家族資產超200億的舉報。
高級法官丈夫“吹牛顯擺”的高調言行背后，有著怎樣的真相？張家慧、劉遠生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有何社會關系以及商業版圖？這成為易真武敲詐案發酵后公眾普遍關注的問題，自然成為我接下來的調查報道主題。
首先，得摸清劉遠生名下的企業。
我查閱工商檔案發現，劉遠生旗下以及關聯公司達到36家。其中，劉遠生直接持股的有5家，由劉遠生、張家慧雙方親屬、朋友持有的有31家（包括3家境外離岸企業）。
梳理這些公司的股權變更，發現劉遠生的身影多次出現后又隱退。在這些家族企業群出任控制人或高管的，全是“親友團”，包括張家慧的哥哥、姐姐、姨侄，劉遠生的弟弟、弟媳、妹妹、妹夫。
張家慧劉遠生的“親友團”。
其次，梳理這些企業的注冊地點、成立時間，發現和張家慧的履職經歷高度吻合。
其中，張家慧1992年至1997年在海南中級人民法院當法官期間，劉遠生成立了第一家公司，開啟商業之旅。1997年至2005年，張家慧調任洋浦經濟開發區中級人民法院期間，劉遠生持股的企業及家族關聯企業成立11家。2005年底，張家慧上調海南省高院后，成立的家族企業數量更是達到24家。
此外，我采訪了大量和劉遠生有過交往的人，一些舉報者，從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劉遠生及其企業近年來所涉及的訴訟，包括怎樣掌控海南明日香高爾夫球場、如何進入重慶雷士地產、與武漢因為斯特公司的糾紛等等，大量鮮活的事實顯示：在商業競爭中，劉遠生善于通過司法程序和法規漏洞吞吃對方。
通過對信息的梳理，大數據思維的運用，我對張家慧夫婦有一個基本判斷：他們夫妻官商“二人轉”，司法搭臺、商業唱戲，掌控著巨大的商業資源及利益。
這其實是張家慧的硬傷。她是一名中共黨員，廳級干部。多年來，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對官員親屬經商，有許多限制或禁止性規定。比如，2004年實施的《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明確規定黨員領導干部的配偶、子女，不得在該黨員領導干部管轄的區域或者業務范圍內經商。2010年的《黨員領導干部廉潔從政若干準則》規定，不得默許縱容親屬以本人名義謀取私利、為親屬經商創造條件、親屬在本人管轄范圍內經商等。
而且，家屬擁有這樣雄厚的商業資產，張家慧是否向組織如實申報？這也是一個問題。
5月10日晚上10點左右，我在看看新聞推出重磅調查報道《起底海南高院副院長的家族產業：資產或超200億》。
5月10日是星期五還夜里10點，接下來是大周末，文章為何放在這個時間段推出？這其中有充分的報道安全策略考量。張家慧、劉遠生社會地位高、政商關系硬，首先考慮稿件的有效存活時間，以免被秒刪。節假日以及晚上時段，各級官方新聞審查機構都沒上班，張家慧夫婦休假，而且作為非新聞專業人士，對輿情的反應遲緩，這樣的縫隙是稿件存活的有力保障。
事實證明這個策略的選擇是對的。72小時過去，稿件安然無恙，影響巨大，各門戶網站、新媒體端轉載，在海內外影響巨大，形成現象級輿情。
5月13日晚上10點，海南省委政法委發布消息，稱已牽頭組成聯合調查組，調查“高院副院長的家族產業：資產或超200億”等問題。并公布了舉報電話和地址。海南當地很多人告訴我，到舉報點遞交舉報材料的人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都排成長隊。
5月31日晚，海南省委政法委聯合調查組通報，張家慧同志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省紀委監委審查調查，海南迪納斯投資有限公司實際控制人劉遠生涉嫌違法犯罪接受公安機關偵查。
此后，國內其他媒體開始蜂擁報道，起底張家慧、劉遠生的商業帝國故事。
11月29日，張家慧被海南省人大常委會免職。11月30日下午，張家慧被宣布“雙開”；當晚，聯合調查組對張家慧、劉遠生的有關問題進行了通報。12月11日，張家慧被宣布已逮捕，移交檢察院審查起訴。
經查，張家慧嚴重違反政治紀律和政治規矩，指使他人串供，向組織提供虛假情況，處心積慮對抗組織審查；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和廉潔紀律，違規收受禮金，在私人會所宴請他人；違反組織紀律，不如實填報個人有關事項報告；違反工作紀律，干預和插手司法活動。她涉嫌巨額受賄、詐騙。
打麻將的張家慧。
今年1月14日，劉遠生被免去政協第七屆海南省委員會常務委員職務，其委員資格也被撤銷。今年3月16日，儋州市人民檢察院發布消息稱，該院已依法以涉嫌偽造公司印章罪、虛假訴訟罪對犯罪嫌疑人劉遠生批準逮捕。
3月19日，最高檢發布消息稱，日前，張家慧涉嫌受賄罪、行政枉法裁判罪、詐騙罪一案，經海南省人民檢察院交辦，由海南省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向海南省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檢方指控：張家慧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財物，數額特別巨大；身為司法工作人員，在行政審判活動中指使、授意他人故意違背事實和法律作枉法裁判，情節特別嚴重；非法占有為目的，虛構事實，騙取他人財物，數額特別巨大，依法應當以受賄罪、行政枉法裁判罪、詐騙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終于塵埃落定。
事實上，張家慧劉遠生在接受調查的前后，處心積慮對抗組織審查，其中就包括他們夫婦及親友團，在面對輿情時的所作所為。
這里說幾個插曲：
5月10日晚報道出來后，5月11日，重慶百君（成都）律師事務所律師王萬瓊通過網絡發布《律師聲明》，說易真武一案正在審理中，個別單位和個人未經核實，編造、嫁接、散布有損其委托人劉遠生及家人的不實音像及文字，涉嫌誹謗、誣告及名譽侵權，本律師已固定相關證據，并將采取控告、訴訟等在內的手段追究法律責任。
5月13日，我的單位收到海南陽光島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函，該所律師蘇艷艷作為劉遠生的代理律師，稱我發表的兩篇報道嚴重失實，不少事實“捏造、編造、猜測、推理、拼湊和嫁接”，誤導民眾和輿論，引發軒然大波，對劉遠生不僅構成民事侵權，而且涉嫌構成誹謗、陷害和網絡尋釁滋事罪，要求我單位對我做出處理，立即刪除全網報道，否則向有關新聞主管單位反映情況，控告我本人，并追究我的刑事責任。
海南陽光島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函。
律師聲明、律師函掄大棒扣大帽的措辭足以讓人“膽寒”，好在我對自己的報道有足夠的自信。動不動發律師聲明、律師函，成為很多被監督報道的官員及企業家的慣常武器，這是最粗暴簡單的恐嚇手法，也是干預正常輿論的最蠢笨做法！無數案例恰恰證明，堅實的調查報道最終都成了擊倒這些狂妄之人的有力炮彈。
與此同時，張家慧夫婦及親友雇傭大量水軍，誤導民眾和輿論。
一位從水軍陣營里離開的上海寫手向我曝料，在我的第二篇調查報道出來后，劉遠生通過“黑公關”組織了一支水軍，機票都訂好了，準備讓這些人從各地飛往海南集中，寫文章攻擊我。哪知5月13日晚海南官方宣布組成聯合調查組調查的行動來得太快，水軍集聚海南的計劃泡湯。
即使是在5月31日，張家慧被聯合調查組通報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省紀委監委審查調查，劉遠生涉嫌違法犯罪接受公安機關偵查，這之后，他們的親友們還在做各種努力，想誤導輿論幫助張家慧對抗組織審查。
6月11日，我在重慶一家媒體高管的辦公室，看到張家慧5月20日寫給海南省紀委監委的一份《情況說明》的打印件，全文洋洋灑灑上萬字，主要針對我的調查報道中六個事實，她作的辯白和解釋，中心意思是：好多事情她不知情，被劉遠生害了。這位朋友告訴我，張家慧夫婦的親人、朋友找到他，要他找渠道讓這份“情況說明”現身網絡，愿意出價100萬，被這位朋友拒絕。張家慧夫婦的親友還表示，將打擊報復我和其他幾個參與報道的媒體人。
此后的七八月，網絡還是集中出現了系列“水軍貼”，說張家慧案背后存在“黑公關”團隊，其中一名成員站出來微博曝料：稱這個47人的“黑公關”團隊共同制造了張家慧案系列假新聞，傭金3000萬元。其中把我和其他幾位媒體同行列入核心“槍手”名單，還配發漫畫和手機群聊的圖片。
這是典型的誣陷和混淆視聽。這個47人的微信群，其實是張家慧案中幾個舉報人建立的“張家慧劉遠生案關注群”，拉進去的是幾位律師和來自全國不同媒體的幾十名記者，大家都在追蹤報道張家慧夫婦案，建群是為了方便大家交流信息。沒想到遭遇張家慧劉遠生親友一方派出的水軍“臥底”，被說成是“黑公關”團隊，讓人啼笑皆非。
這一切說明，媒體報道推動反腐并不容易，特別是打活老虎最難，得隨時防備他們的反撲，必須狠準穩進行精準而致命的打擊，這就要求記者具有扎實細致的調查功夫，審慎嚴謹的職業態度，不為權力、利益所威脅與誘惑的道德品質，當然還要有強大自信的內心，縝密的風控思維，更離不開外界的支持，特別是律師這個盟友的幫助。
有大師言：“律師和記者不用結盟但天然就是盟友，特別是從社會監督的角度來考慮，這兩股力量有效地結合起來，我認為會使一些人，特別是那些視社會監督為寇仇的人，心驚肉跳。”在多年的調查記者生涯里，律師朋友給我提供了太多無私的幫助。就張家慧調查報道，我要特別感謝三位重慶律師高精忠、任建宇、柳軍，是他們的勇敢、正直和專業，讓我的報道更深入更堅實而有力。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讓每一個有良知的人攜手同行，共推中國法治進步吧！
作者：鄧全倫 來源：風雷財經 轉自政經圈微信公眾號（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侵刪）
責任編輯：向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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