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基于2015年3月31日《澎拜新聞》記者徐蕭對白鋼的采訪,發表于2015年4月11日的《澎湃新聞》。此次發表有較大改動。白鋼是復旦大學思想史研究中心秘書長、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德國柏林自由大學歷史比較語言學博士。白鋼還以掌握多種古典語言而著稱,被媒體稱為“現今掌握古典語言最多的中國人之一”,也被稱為“復旦最牛語言學老師”。
一、中國社會主義可以為世界提供普遍經驗
澎湃新聞:2014年1月份時,您和本書的其他幾位作者在清華大學以“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社會主義”為題,進行了7個半天的討論,之后分別撰寫,于是才有了這本《大道之行:中國共產黨與中國社會主義》,為何選擇這個話題進行研討呢?
白 鋼:過去幾年中,對中國實踐、中國模式、中國道路的討論已經不少了,講中國特色、中國要素比較多,主要是強調中國的特殊性。這當然比把中國的歷史與現實生硬地嵌入西方既有的理論框架要好得多。但是,一個顯著的問題在于,談社會主義的因素比較少。
我曾經專文討論過,當代中國處在巨大的“苦惱意識“中。這種苦惱意識,彌漫在社會的各個階層當中。它源于我們選擇改革方案之際,將整體意義上的西方視作一種近于理想型的存在(范式),而我們的發展目標被預設為不斷接近這一理想型。但經過若干年的發展后,中國人發現,我們與被視作理想型的西方不是越來越像,而是越來越不像了。伴隨這種對于和理想型漸行漸遠的意識,中國所創造出的前所未有的超常增長,由一種巨大的成就,變作了巨大的焦慮和煩惱。
由于中國的發展無法用任何一種現成的理論來加以解釋,并呈現出越來越明顯的與整體西方世界的差異,依然沉浸于對理想型之精神依戀的人群,總在假想中國的超常增長會在某一天以崩潰的方式而回歸他們所可以理解的“常態”。在過去二十年中,我們見聞了形形色色的崩潰論版本,一個有趣的事實是,不斷被預言的崩潰遲遲沒有到來,反倒越來越讓人感到不安。
作為崩潰論之根源的“苦惱意識”,本質上是生命體對于自我有限性的體認。它一方面是意識有所成熟的標志,另一方面,顯然,它還遠未達到真正的成熟。因為,生命體在意識上真正的成熟,意味著不會因為死亡而影響當下有意義的生活。
針對這樣的“苦惱意識”,我希望擺脫用現成的理論框架來解釋中國發展和中國道路的思維慣性。也就是說,如果中國的現實和既有的理論不相符,我們不應該認為是中國的現實不對,而是應該要換一種解釋的路徑。
澎湃新聞:《大道之行》的副標題是“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社會主義”,為什么不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白 鋼:這是我們有意識這樣選擇的。我一直希望表達的是,當社會主義與中國要素完成了水乳交融的結合之后,不再需要過多地強調其“特色”。當然,中國社會主義有自己的特色,正如任何一個個體都有其特色一樣。重要的是,在特色之外,更有普遍性和規律性的存在。
中國的社會主義實踐,包含著極為豐富的歷史—現實經驗與將此種經驗上升為規律性的探索,在世界范圍內,特別是對于廣大的第三世界國家(廣義上的東方國家或后發國家),如徹底的土地改革、國有企業的建設、新型中央與地方關系的建構等內容,具有普遍的借鑒意義。
我們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理論闡述說明,社會主義在中國的實踐,已經獲得了更加廣泛和普遍的世界歷史和文明史意義,此中有絕非僅限于一時一地之大道存焉。
二、即便在社會主義國家中,中國共產黨也是獨一無二的
澎湃新聞:你負責的是第一卷,主要處理了四個命題:文明、中國、社會主義、中國共產黨,不僅是非常核心的問題,而且是很宏大,但是篇幅卻很小,比如“文明”這個問題,僅用了千余字。其實不僅是你的第一卷,全書各個章節的篇幅都很小,探討的問題卻都是非常復雜的,所以也就有難免有評論對于論據和論證過程提出質疑。
白 鋼:毫無疑問,單純講“文明”的問題,便可以出極厚重的專著。如果我們要展開,肯定要影響閱讀性,閱讀的快感會降低很多。這涉及到這本書的定位,我們是帶有學術的視野和關懷,從學者立場去寫作,但是它并不是純粹的學術著作。
我們希望有更多的讀者參與到閱讀和討論中來,而讀者中的大多數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學術訓練,也未必有以這樣的方式來閱讀的意愿。所以我們首先還是要把自己的觀點比較系統和清晰地闡述出來。
澎湃新聞:現在看來你們的策略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這本書一周內就賣脫銷了。
白 鋼:對,我知道已經加印了兩次了。(截至2017年4月,已加印34次,發行43萬——注)
澎湃新聞:你處理的第二命題是“中國”這個概念,一開始就對傳統中國和現代中國的“斷裂”與“接續”做了辨析,那么在你看來,這種斷裂和接續主要表現在什么地方?
白 鋼:中國從傳統中國到現代中國,經歷了一個極為艱難的轉型。梁漱溟對于傳統中國和西方的差別做出過一個極有見地的判斷,一個是科學技術,一個組織生活。毫無疑問,科學技術是中國在近代落后于西方時,第一個層面的顯示。但是更深刻的原因是傳統中國缺少現代國家所需要的組織生活。
缺少組織生活,并不一定就不好,要看在什么樣的境遇下去認識。近代以來,包括康有為、孫中山在內的具有不同背景的思想家和實踐者,都把當時中國的狀態概括為“一盤散沙”。在面臨巨大的生存壓力、要與強敵進行生死搏斗之際,這當然是一種極惡劣的情況。但如果在一個和平的環境下,這反倒是人民各得其所、優游于天地、享受高度自由的“自治”狀態。
傳統中國有所謂“治不下州縣”的原則,縣一級以下利用禮俗和當地精英共治。從傳統中國的特征而言,短處長處都在于此。如果著眼于傳統中國基層組織性的匱乏狀態,可以形成兩種完全不同的解釋路徑。一方面你可以看到傳統中國社會是如此地尊重禮俗、教化、人情,這根本有別于主要以利益勾連起來的社會,而是梁漱溟意義上的“倫理本位社會”。在這個社會當中,即便發生改朝換代政權更替這樣極重大的事件,因為地方以禮俗自治的特征,故中國文明之傳承不斷,即所謂“亡國”而未“亡天下”。從另一個角度講,則是把基層都交給了胥吏和類似“黑社會”的組織來掌控。這兩種表述在中國的歷史中,都能找到足夠多的證據來支撐,都有些深刻的內在和理性。
1840年之后,面對崛起的西方,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結合,使傳統中國遭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問題,不僅政權上受到了威脅,而且整個中國文明存在的合理性都受到了動搖,所以才稱之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個時候要完成歷史性的轉化,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意味著要跟中國傳統社會做一個根本的決裂。
不完成對于缺乏組織生活的中國傳統之克服與超越,就不可能建立一個真正的現代國家。如果不能夠建立起一個真正的現代國家,則不僅是作為政治體的國家,便是作為文明論意義上的國家都會受到根本性的威脅。只有認識到這點之后,才能看到中國共產黨領導革命建國的實踐對于中國的真正意義所在:在極短的時間內,讓一個從來都缺乏組織生活傳統的國家擁有了一種高度發達的組織動員的機制。
這樣的機制和西方國家最大的差別在于,不是通過所謂社會秩序的自發發展而逐緩形成,而是建立具有高度組織紀律性的政黨來推動國家形成相應的組織,政黨的組織化推動國家的組織化,從而實現存亡續絕繼往開來的歷史使命。因而,中國共產黨不但對應著政黨國家中的核心政黨,也是作為統一體的中國—中華民族的核心維系力量。
同時,對于作為文明國家的中國,中國共產黨扮演著文明傳承者的角色。中國共產黨的自我定位,是無產階級和中華民族的雙重先鋒隊。先鋒隊,本質上是傳統中國先進性團體的現代形式。中國傳統的先進性團體不僅限于儒家士大夫階層,更包含魯迅所說的一切“有自信,不自欺”、作為“中國的脊梁”的人們。共產黨所對應的先鋒隊其實就是這個意義上傳承文明的先進性團體。
這種雙重先鋒隊的身份,決定了中國共產黨給予思想政治工作異乎尋常的重視。這既是無產階級政黨進行自我凈化的需要,也是文教傳統的承繼和現代轉化形式。重視思想政治工作的核心,在于對待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這對矛盾時,從不機械地強調前者對后者的決定地位,更要特出在實踐過程中后者可以對前者施加的偉大的、革命性的能動作用。正因如此,由大量非無產階級出身的黨員構成的中國共產黨可以體現出高度的無產階級政黨品質,它呼應于凡夫通過教化成就圣賢品質的中國文教傳統。
澎湃新聞:你剛剛提到中國傳統社會組織性和群體意識的缺失,那應該如何看待宗法對于基層的組織,以及中央集權對于政治架構的強力控制?
白 鋼:對中國的國家性質輕率貼一個專制主義的標簽,這極不恰當的。郡縣和封建,在中國的傳統中始終是兩種不斷相互平衡的力量、要素、邏輯。顧亭林在《郡縣論》指出,“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而天下治矣”,甚精到。
澎湃新聞:西方學術界似乎少有把封建和專制同時用于中國,應該是我們自己對于中國傳統社會性質的討論中,為對應“五階段”論,秦漢之后是封建社會的意見占據了上風。
白 鋼:五階段的劃分,如果從具體的歷史事實來說,會發現有很多未盡相符之處。主張中國傳統社會發展自有其特征并非沒有理據。這是史學界對于五階段論反思的合理之處。
但我們不但要認識到五階段論的局限,更要看到其重大意義所在:它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特別重視歷史、特別希望為自身歷史尋找到系統性解釋的文明體具有特殊的說服力。這種說服力在于,它可以有效地回應三個核心問題: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現處何處?
中國的歷史形態,在人類各種文明體中,確實是極特殊的一類,但只強調特殊性很難給人提供帶有普遍說服力的解釋。這也是我們講中國社會主義,而不多強調特色的原因所在。
自由主義在過去的30年中在中國思想界中獲得如此重大的影響,原因也正在此:盡管它對中國的理解極粗鄙淺陋,但對于上述三個問題,能提供一個種簡單明確的答案,恰能滿足社會轉型期間各類人群對于整體境遇的思考需要。
所以,要改變在意識形態領域的被動局面,就必須從某種特殊主義的防衛性立場當中解放出來。要理直氣壯、明白堅定地強調,社會主義本身就是一種普世的價值。
三、中國的崛起模式應該走出西方“霸權迭代”的模式
澎湃新聞:前幾天,澎湃新聞剛好發了弗朗西斯·福山的文章,大致是講最近一二十年,自由主義在世界范圍內遭遇到一個低潮期,那么如果承認了這種情況,社會主義是否迎來一個機遇?
白鋼:這是肯定的。社會主義運動如果從歷史長線來看,在20世紀有兩次大的高潮,第一次是十月革命,另外一次是伴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50年代的第三世界民族解放運動。在這個時期社會主義相對與資本主義具有巨大的道義正當性。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來,伴隨著蘇聯解體、東歐劇變,自由資本主義呈現出較強的活力,整個世界性的社會主義運動進入到一個低潮期。
進入21世紀,特別是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之后,全世界開始反思純粹按照資本邏輯運作的世界所面臨的各種嚴重問題,思考一種超越資本邏輯支配的世界的可能性。社會主義運動在世界范圍內再次復蘇。
不久前,我寫作了《美國世紀的終結與中國道路的未來》一文。所謂美國世紀的終結,即從以霸權迭代的歷史邏輯而言,以美國為核心的世界體系正在失效。在這樣的既有世界體系失效的過程中,作為崛起當中的超級力量,中國有著不同的道路選擇。
美國世紀的終結是確定的,而中國道路則是不確定的。這種不確定對應的不是中國作為一種世界性力量的崛起,而是中國以什么樣的形態崛起和為世界帶來怎樣的可能性。從西方角度而言,把中國認定為16世紀以來的霸權體系的繼承者,即舊體系的新主人,是比較容易的,因為有荷蘭、英國、美國的經驗作參照。
但是毛主席說過,中國應該為世界作出較大貢獻。如果僅僅是作為以往世界體系的繼承者,則尚無法達到主席的期許。我希望中國能開辟出一個新的歷史維度,一種能夠擺脫霸權迭代宿命的新世界秩序,一種體現社會主義精神的更符合人類自我解放和自我發展要求的新的世界可能性。
四、必須要重新建立起對信仰的有效表述
澎湃新聞:現實可能是此消彼長帶來的機遇,但我們內部也面臨挑戰和危機,比如書中所言的中國共產黨遭遇的信仰危機,以及資本邏輯在今天中國的強勢。
白 鋼:我把這種情況概括為外有世界資本主義體系,內有資產階級法權,這是任何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都會面臨的局面。在這樣的狀態下怎樣自處,考驗共產黨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意志。所以要特別強調,共產黨不能放棄自己的政治主體性,不能自降為利益博弈中的參與方。
面對無所不在的資本邏輯,要敢于并善于駕馭它。這個時代不可能離開資本,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為它驅動還是為我所用有著本質差別。要以政治邏輯統攝資本邏輯,要讓被資本邏輯影響的人群,不光是黨員,而是全體人民,能夠有效地組織團結起來。要做到這一點,黨需要組織建設和思想建設并重,充分發掘文教傳統有關“義利之辯”和“以義制利”的各種資源。
在宣傳教育的過程中,要用符合這個時代特征的生動鮮活的語言對人民群眾進行鼓舞、交流、引導,形式上要盡可能貼近群眾。要始終堅持向經典學習和向人民學習的結合。
一直講中國共產黨是學習型政黨,這個提法很顯然是一個處于文教傳統當中的政黨才會有的覺悟。這是一個意愿,如何能轉化為現實是要切實去做的。現在各級干部總體而言能力很強,主要體現在善于做事,但思辨則顯然非其所長,理論興趣與理論基礎相對于過去明顯弱化。這直接導致了部分黨員干部面對大是大非的問題都產生了動搖和含混。
因而,要黨員堅守信仰,必須重建對信仰的有效表述。這種有效表述,內容上要能對各種紛繁復雜的現象(包括最切近的當下現實)進行深度解釋,形式上要呈現盡可能鮮活生動的特征。《大道之行》就是這樣的一種嘗試。
澎湃新聞:所以《大道之行》中才會提到,通過微信、微博等互聯網資源,重新激活黨組織自下而上的活力。這樣去做的話,是否也存在某種風險,比如類似于斯諾登維基事件的。
白 鋼:微信等是信息時代非常有效的人群溝通平臺和工具,本身是當然要運用的。在微信中,你會進入到若干組的討論中,所對應的身份、關心的問題、交流的情狀是不同的。
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是,在這樣的公共信息平臺上,是否能夠簡單地將在這一平臺上活動的個體行為歸入私人領域?或者說,基于市民社會邏輯對于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界限的截然劃分,是否本身就被這樣的一種網絡場域所突破了?
社會主義原則本身包含著個體生活的社會性和公共性,這當然不意味著隨意干預個體的私人生活,它指向的是,在私人生活中仍然可以體現與特定的社會身份(如共產黨員)相應的信仰、言行、品質。
另一個大的問題是,如何對待創立運營這些平臺的資本,即如何引導、引領乃至駕馭它?缺乏足夠的引領,此類平臺自然會朝著符合資本利益最大化的方向發展。但這并不是唯一的可能。
澎湃新聞:美國的好萊塢對于美國社會的價值觀輸出是非常有效的,我們當然也一直很重視文化產業和影視產業,黨的宣傳和市場之間一種比較好的狀態是什么?
白 鋼:好萊塢可以看成是某種美國式的整體意識形態塑造的有機組成。它的政治表達是完全符合美國政治形態塑造需要的,同時它是高度商業化的。盡管它背后可能有若干美國國家力量和意志的體現,但它并不是直接交給政府機構來運作的。
這個模式既能產生可持續的商業價值,又能充分達到宣傳的作用,應該充分借鑒。宣傳系統本身該做的是整體輿論導向把關,要鼓勵有表達能力的團體用盡可能生動的形式傳達既有的理念。在藝術作品的表達上,某種程度上形式是核心的,它要和特定的時代和想要影響的特定人群發生共鳴才行。人的需求和審美趣味,在這個時代,變動非常劇烈。要尋找到具有這樣敏感度和表現力的團隊,引導他們發揮更大的作用。
澎湃新聞:《大道之行》一直強調中國的現實具有非常復雜的時空背景,不能夠簡單而偷懶地概括為體制問題。但是在書中,將中國與西方比較討論之處比比皆是,但我們也知道西方文明也不是鐵板一塊,是不是也過于簡單化了?
白 鋼:如同中國傳統包含著極為復雜的內在張力,西方也同樣,某種程度上說更復雜。但是,曾經作為中國理想型的“西方”是存在的。一方面,應充分承認西方本身之復雜性和可能性,另一方面,就其整體而言,以希臘-羅馬為淵藪的西方文明,伴隨著16世紀以來資本主義的發展,構造了一種以其為核心的世界體系,將包括中國在內的地球一切民族都攝納于其中。到我們這個時代,這種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已經出現了極嚴重的問題。
中國作為置身于這一世界體系、并在其中發揮著越來越全面深刻作用的大國,對自身境遇的討論,不可避免地要與西方發生關聯。這不但對中國是有益的,對西方同樣有意義。這種討論并不意味著把西方作為一個假想敵(如同西方常對中國做的那樣),而是希望能找到一種“共進于太平”的路徑,一種根本有別于霸權迭代邏輯的世界歷史的新維度。我希望中國道路能夠為世界提供這樣的可能性。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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