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6月至1950年6月四年解放戰爭中,原本投鞭斷流、兵強馬壯的蔣介石被中共軍隊先后打掉了807萬人,多年精心培養的嫡系骨干將領也基本上損失殆盡,其中多是被俘、投誠或被擊斃,鮮有陣前慷慨赴死、凜然自戕者。
一支軍隊要想打勝仗,除了武器裝備外,精神因素也格外重要,日本軍校留過學的蔣介石深諳此理,因而在軍中極力推行與日軍武士道相似的“不成功便成仁”的“黃埔精神”。他賜予麾下高級將領一柄“中正劍”,上面刻有“成功成仁”字樣,期望他們為自己盡忠效死,“不成功”時用來“成仁”。
令蔣介石沒想到的是,這些將領們平日以擁有“中正劍”為光宗耀祖的殊榮,一到危難之時卻慌忙棄之如敝屣,往往保命為上策,望風而降。整個解放戰爭中戰敗時能真正坦然自若、舉劍“成仁”者屈指可數,僅有宿北戰役中的戴之奇、宜川戰役中的劉戡、淮海戰役中的黃百韜等寥寥數人,而黃百韜還是非黃埔出身的雜牌將領。
1947年5月孟良崮戰役前,國共重新全面開戰還不到一年,僅在華東戰場便有近40名少將以上國民黨將領被粟裕和華東野戰軍俘虜,譬如王鐵漢、金亞安、田從云、朱志席、劉光國、饒守偉、張東彝、馬勵武、周毓英、李仙洲、韓浚、楊文泉等人,其中僅有三青團出身的中將戴之奇“臨難不茍”,選擇了自殺,其余多數甘于束手就擒,開始接受中共的改造。
蔣介石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長此以往,必將兵無斗志,國將不國。他亟需忠誠的典型來支撐“黃埔精神”,開始努力尋找這些典型。
但戰場被擊斃的國軍將領不是沒有,而要找出主動自殺“殉國”的典型便頗有難處。被擊斃和主動自殺同樣是死,意義卻大不一樣,前者更多的是窩囊,后者則是雖死猶榮,可以激勵其他國軍將領用命沙場。
“自殺成仁”的張靈甫
這時候,蔣介石重點進攻也是國共相爭最激烈的主戰場華東應時而出了一個“英雄”——張靈甫。
1947年5月16日,負責華東野戰軍戰役指揮的粟裕導演的孟良固戰役結束,蔣介石的五大主力之首整編74師被酣暢淋漓地全殲,曾經驕橫跋扈的師長張靈甫也被華野將士擊斃。
對自己的結局,張靈甫幾個月前便預感到“再過年余,死無葬身之地”。1946年10月,他率領整編74師進攻漣水時鎩羽而歸,被粟裕指揮當時的華中野戰軍打掉了6000余人。
戰后,不免灰心的張靈甫致電黃埔四期的老同學、整編11師師長胡璉等人,悲觀地說:“匪軍無論戰略戰役戰斗皆優于國軍。數月來,匪軍向東則東,往西則西。本軍北調援魯,南調援兩淮,傷亡過半,決戰不能。再過年余,死無葬身之地。吾公以為如何(注釋)?”
結果沒有等到“年余”,半年后他便被華野官兵擊斃了。
張靈甫被擊斃的情形,華野官兵的當事人回憶均確鑿無疑。原華東野戰軍司令部參謀金子谷回憶說:“戰役接近尾聲時,我六縱穿插部隊一個排,沖進張靈甫躲藏的山洞,張靈甫舉手投降,排長恨敵心切,端起沖鋒槍將他擊斃(注釋)。”
孟良崮戰役中最先攻入張靈甫藏身洞穴的主攻部隊之一華東野戰軍6縱司令員王必成回憶說,6縱特務團活捉張靈甫后,被一名對他懷有刻骨仇恨的干部打死(注釋)。
6縱政委江渭清也回憶說:“特務團一營三連在指導員邵至漢率領下,首先沖到張靈甫藏身的山洞前”,“用抵近射擊和白刃戰消滅了占據洞穴和石巖的殘敵,擊斃敵衛隊長,活捉了張靈甫。”他說:“在孟良崮戰役中,要說還有什么不足,那就是被我六縱特務團活捉了的張靈甫,卻被一名對張靈甫恨之入骨的干部給打死了(注釋)。”
中共軍隊的政策是不許殺俘虜,因擔心上級追究,特務團便假報為張靈甫“自殺”。但殺俘一事很快便被華野司令員兼政委陳毅知曉,他在團以上干部會批評說:“張靈甫是我們殺的,報告說是自殺的,我們便騙了黨中央、毛主席、朱總司令(注釋)。”
對中共一方而言,需要的是活著的張靈甫以便加以改造,孟良崮戰役中的口號便是“攻上孟良崮,活捉張靈甫”。至于張靈甫怎么個死法其實已很不重要,也根本無需為了幾十年后一些人的“項莊之意”刻意將“自殺”改為被擊斃。
然而,對蔣介石一方而言,張靈甫既然已經死了,怎么個死法相當重要,尤其是望風而降者眾,亟需忠勇報效“黨國”典型的時候。
整編74師原稱74軍,是國民黨名將、時為第二綏靖區司令長官的王耀武一手創建和起家的老部隊,曾給他帶來了累累軍功和榮耀,不曾想繼任軍長的張靈甫才幾個月便將其苦心經營多年的王牌軍毀于一旦,他哀嘆說:“七十四師之失,有如喪父之痛。”
王耀武忍痛含悲辦了三件“后事”:
一是馬上向蔣介石請求重建整編74師,保舉原74師將領邱維達為師長。
二是在濟南舉辦了祭奠整編74師和張靈甫的熱鬧活動,召喚張靈甫“魂兮歸來”。王耀武親自主持了“山東省戡亂殉國黨政軍民追悼大會”,編制了《追悼大會紀念冊》,還撰寫了“代序”和“祭文”。
三是因蔣介石來電查詢有無整編74師殘余人員逃到濟南,他安排司令部譯電科科長李嘯梓模仿張靈甫的筆跡代寫了兩封遺書,一封寫給王耀武,表明以死報效黨國和對校長的忠誠,一封寫給張靈甫的妻子王玉齡, 要求她撫養剛出生的孩子(注釋)。其中寫給王玉齡的一封是:
十萬余之匪向我猛撲,今日戰況更惡化,彈盡援絕、水糧俱無。我與仁杰決以最后之一彈飲訣成仁,上報國家與領袖、下答部屬與人民,老父來京,未見痛極,望善侍之,幼子望養育之,玉玲吾妻,今永絕矣。
靈甫絕筆
五月十六日孟良崮
李嘯梓是張靈甫的同鄉,十分熟悉他的筆跡,偽造的遺書幾乎可以亂真,唯一露出馬腳的是兩點:
一是將張靈甫妻子的名字“玉齡”寫成了“玉玲”,張靈甫本人斷不會犯如此低級錯誤;二是孟良崮頂被華野圍得水泄不通,官兵斷水多日,根本不可能讓張靈甫取得墨汁“秀”他的毛筆書法。
兩封遺書寫好后,王耀武派人專程送到南京,謊稱是張靈甫親筆所寫,交隨從副官化裝送出。
難得見到麾下將領沙場自裁的蔣介石信以為真,馬上下令各部隊學習張靈甫的“殺身成仁, 舍身取義”,又將英國政府贈送的一艘巡洋艦命名為“靈甫號”。
這一包裝出來的“成仁”典型一時名揚天下,讓張靈甫真正成為一員“名將”。多年后,因他年邁的遺孀以及“粉絲”的渲染努力,更是“假作真時真亦假”,“自殺”情節被一口咬定坐實。
“為國捐軀”的鄭洞國
張靈甫“不成功便成仁”的典型包裝出來后,戰場上的國民黨將領們并未感動而效法,蔣介石收到的陣前“訣別書”倒是不少,但依然鮮有愿意“以死報國”者,甚至連張靈甫“成仁”的始作俑者王耀武濟南戰役戰敗被幾個華東民兵俘虜時,也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沒有絲毫“成仁”之意。
蔣介石還得繼續努力。
1948年10月,遼沈戰役中困守長春的黃埔一期生、東北“剿總”副總司令兼第一兵團司令官鄭洞國,被林彪和東北野戰軍長久圍困后突圍失敗,雙方隨即開始談判。
鄭洞國兵團部談判代表是少將參謀處長郭修甲。他提出了三個條件:一、放下武器后,要保證所有人員的生命財產安全;二、鄭洞國不在報紙和廣播電臺發表講話;三、對外宣傳時,講鄭洞國傷后被俘。
鄭洞國雖然親筆給蔣介石寫過一封訣別書,隨即又發電報說“來生再見”(注釋),但其實并未抱定必死之心,部下們勸說后很快率部投誠,“十萬大軍齊卸甲”。
千里之外的蔣介石見到鄭洞國的遺書和訣別電報,斷定他已經“殺身成仁”,感傷之下也不免欣慰,馬上指令國民黨中央社于10月23日渲染報道:鄭洞國已經“壯烈成仁,為國捐軀”。如同張靈甫死后如出一轍,蔣介石還號召黨政軍高級將領學習鄭洞國殺身成仁、忠于黨國的精神。
然而,與張靈甫不同的是,張的遺書是假的,人死了卻是真的;鄭洞國的遺書是真的,人死了卻是假的。
張靈甫最終死了,遺書也就死無對證,可以弄假成真,幾十年后還能讓歷史學家費力考證一番,鄭洞國卻很快扇了蔣介石一記耳光。中央社和蔣介石祭文里的他,這時和第一兵團的高級同僚們一道已經抵達哈爾濱,受到了中共高級官員的熱烈歡迎。
鄭洞國慷慨激昂、視死如歸的遺書也就被蔣介石丟進垃圾桶了,多年后無人再津津樂道地提及。
“終至于死節”的杜聿明
1949年1月,粟裕指揮華東野戰軍將被包圍的杜聿明20萬黃埔系中央軍一舉全殲,化裝逃跑的杜聿明被活捉,淮海戰役結束。
成為階下囚后,杜聿明雖然未寫過訣別書,卻也的確動過“成仁”,報答蔣介石的念頭。他從地上撿過一塊石頭往頭上砸了一下,僅僅血流滿面后便再也不曾自殺過。
這時的蔣介石因精銳嫡系集團被杜聿明丟失殆盡,“總統”寶座岌岌可危而焦頭爛額,很快黯然宣布下野,也就無暇顧及樹杜聿明為典型,號召黨政軍高級將領學習他“殺身成仁、忠于黨國的精神”了。
但他的幕僚們沒有忘記和“失職”,他的國防部新聞發言人、敗退臺灣后又榮任“革命實踐研究院”代主任、“行政院內政部”政務次長、撰寫過《黃埔精神》的鄧文儀便是其中之一。
鄧文儀一直鼎力宣傳杜聿明被活捉后始終忠于“黨國”和蔣校長,說他最終是被中共折磨而“死節”。
多年后的1983年,鄧文儀依然在《黃埔學生六十年》中說:“杜聿明在被俘之后誓不屈服,腳鐐手銬,囚首垢面,種種非人的折磨,在煉獄度過數十年的悲慘生活,終至于死節(注釋)。”
實際上,杜聿明于1959年便被毛澤東特赦,先后擔任政協全國文史專員、全國任政協委員、常委,活得有滋有味,直到1981年5月才因并發心臟等病辭世。
被“舉槍自盡”的邱清泉
戰場上活下來的鄭洞國和杜聿明們最終讓蔣介石與他的麾下們穿幫,結果貽笑大方。相較而言,與張靈甫一樣被擊斃的將領們便容易包裝多了,最有利的條件是這些人再也不能爬起來說話。
淮海戰役中被擊斃的原第五軍軍長、時任第二兵團司令官的邱清泉便如此。
邱清泉死之前,與杜聿明一道被粟裕包圍在陳官莊。當奉命發起總攻的華東野戰軍官兵們排山倒海地殺過來時,他的精神已徹底失常,成為了真正的“邱瘋子”,高喊著“共產黨來了”,四處亂跑,最后被華野官兵的亂槍打死。
主攻部隊之一的華野一縱政治部《前鋒報》攝影記者徐光,與一縱二師政治部保衛科的保衛干事和戰士一道帶著被俘的邱清泉副官、貼身衛士,沿著邱清泉的突圍方向尋找,最終在張廟堂附近挖到了邱清泉的尸體。
解開邱清泉因化裝而穿上的士兵服后,眾人看到了他的胸部連中七彈。他們當時分析判斷是一長串機槍子彈將其擊斃,頭部則完好無損。徐光隨即拍下了邱清泉尸體的照片(注釋),留下了歷史的鐵證。一縱政委劉飛、副司令員張翼翔很快獲悉了這一報告。
邱清泉比杜聿明官階又低了一層,而且與當年張靈甫死時亟需典型振奮麾下將領精神的時候不同了,山河已破碎,下野的蔣介石自顧不暇,更無心思將其樹為自殺“成仁”的典型了。
但邱清泉終究有幾個忠實的老部下,他們不愿意正視他被亂槍打死的窩囊事實,便想方設法讓他死得悲壯一些。
四十年后,戰場上被俘虜隨即又被中共軍隊寬大釋放的邱清泉警衛營長遠碩卿,寫了一篇所謂的回憶文章,說自己親眼看到邱清泉面向南京方面敬禮,和蔣介石訣別,隨即舉槍自盡。
時為警衛團長的鄭信桓并不在邱清泉身邊,聽說這一回憶后如獲至寶,從此篤信邱清泉死于自殺。
他接受媒體采訪時還想象著渲染說:
“他(邱清泉)一看沒有什么希望了,到處都是解放軍,他的一個外甥跟著他的,他就交待,他說第一你回去向老頭子,向他匯報我沒有投降,我自殺了,完成不了任務”,“那些衛士怕他會自殺,把他的槍就拔掉了”,“配槍被衛士拔掉,但邱清泉從大衣中掏出了另一把手槍向自己的腹部開了三槍,痛苦倒地。”
因為華野一縱政治部《前鋒報》攝影記者徐光拍攝了一張珍貴的照片,顯示邱清泉胸部連中七彈,而頭部則完好無損。鄭信桓又替遠碩卿打圓場說:“(邱清泉)怕打這個地方打壞臉,認不出來,所以他有他這個想法,他為了保護這個頭,他不肯打這個頭,他打這個肚子,他自己打了兩槍死不了,你們趕快開槍打我,快點打死(我),他就叫趕快補槍,結果大家都不肯,誰肯打他呢,結果那個外甥沒有辦法了,留他(受罪)讓他做俘虜也不好,結果拿那個沖鋒槍把他補死了(注釋)。”
戰爭的硝煙早已遠去,邱清泉到底怎么死的,對勝利者中共一方而言毫無意義,但對邱清泉這幾個身邊人卻寄托著青春的記憶和國民黨江山被翻轉后的深深失落,他們最需要邱清泉這種“悲壯”的死。
然而,這是他們一廂情愿的幻想而已。
“不屈殉國”的太原“五百完人”
蔣介石在臺灣站穩腳跟后,沒有想到利用杜聿明、邱清泉做“成仁”的典型,卻也不曾遺忘“革命精神”的重要性。
他和當年的山西軍閥閻錫山一道包裝了一個太原五百完人的故事,以激勵臺灣軍隊保住他最后的江山。與包裝張靈甫個人不同,蔣介石這回第一次樹立了一個令臺灣人家喻戶曉的群體。
他指令麾下撰文、潤色后,將“太原五百完人”的故事塞進了臺灣小學國語課本里,其中說,太原失陷后,“梁(化之)代主席早已決心為國犧牲。他不怕死,但是更希望以他的死來喚醒全國同胞,使大家能夠堅定意志,永遠不向邪惡的共匪屈服。他和幾百名忠貞的同志,齊集省府大樓,全體自盡。部下遵照他留下的命令,放火燒樓,不讓共匪侮辱他們的遺體。”
“還有警察局局長師則程,率領部下和共匪進行巷戰,直到最后一刻。他的全家,以及七八十名部下,也都同時自盡。”
不僅如此,臺灣的中學歷史課本也塞進了這一故事,說“四月,太原失守,山西省代主席梁敦厚(化之)等文武官員五百馀人集體自殺殉國,是為太原五百完人,寫下戡亂戰史中最悲壯的一頁。”
蔣介石還親筆為“太原五百完人成仁招魂冢”題寫了“天地正氣”、“民族正氣”、“成仁”、“取義”。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當時與梁化之一起自殺死亡者“全部只有四十六人”。根據山西文史資料編輯委員會編輯、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山西文史資料》第六十輯研究考證,這46人大多是太原綏靖公署特種憲警指揮處的成員”,原因“是害怕中共報復才集體自殺”,其中僅有十多人被收錄于“太原五百完人”名單中。
蔣介石所謂的“五百完人”,《山西文史資料》也詳細列明了調查的各人情況。許多人并非是在太原被攻陷時死亡,有的是戰死或病死,有的是幫助閻錫山打內戰的日本人,還有人是被閻錫山自己的特務機關處死,甚至有人在1987年仍然活得好好的。
因為戴之奇、黃百韜這樣的“烈士”稀缺,丟掉江山的蔣介石又從張靈甫到“五百完人”一次次被打臉,最終留給歷史的是“止增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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