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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朋友張雨生自打生病，一晃就是多年了。

這些年，我老覺得雨生會逐漸好起來，還會重操他的雜文舊業，拿起如刀之筆，為這個社會的許多問題提供療救的良方，奉獻他獨具特色的犀利又頗具文采的雜文隨筆篇章。遺憾的是，數年過去，雨生雖在他夫人劉素英的精心照料下有所好轉，但是要恢復到十幾年前筆耕不輟的寫作狀態，據說已經是很困難的事情。作為他的好友，我只能嘆老天不公，為他身體過早染上可惡的疾病，為再不能讀到他那雋永流暢又極具個性的雜文，時時在心里心疼惋惜。

至今我還在期待和想象著他有一天真的能夠恢復身體，再能聽他帶湖北黃梅口音的幽默談笑，看他一如既往重新投身他心愛的雜文事業，我們的隊伍便可再現這樣一位雜壇老兵的戰斗者身影。

我喜愛雨生的雜文，而且超乎尋常的喜愛。

作為他的老部下和心心相通的老戰友，他的做文做人都可以堪稱楷模。他曾經這樣告訴我，他說他佩服和敬仰的老作家中，孫犁應該排在第一位。他喜歡孫犁，是骨子里那種帶有崇拜的喜歡。他說孫犁的語言不夸張、不做作、不文過飾非，力求準確地表達思想。讀起來雋永流暢，娓娓道來。他對孫犁這樣的尊崇，自然必然體現在他自己的創作中。所以每每讀他的作品，我總能第一時間聯想到孫犁，他很得孫犁為文的章法。

但是，雜文要求犀利尖刻，下筆如刀，直擊要害。這與孫犁先生那種文筆優美的散文風格怎么有機融為一體呢？還怎么具有批判的效力和功能呢？但是雨生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能把雜文這種集匕首、投槍、手術刀功能于一體的體裁，用散文式的筆法非常流暢地表現出來。這樣寫作影響雜文的戰斗力嗎？不僅沒有，反而具有更強的教化作用。很多人以為雜文就是尖酸刻薄，或者就是罵人或者用文學方式委婉罵人。但雨生雜文可不是這樣，讀他的雜文，就像是作者給你一劑喝起來上癮的湯藥，雖然稍微微有點苦，但確是苦中有甘怡，在不知不覺中療救了你內心的病殃，從而有醍醐灌頂、心靈開竅之效，我認為這才是作者的本事。

因此在我看來，雨生雜文是集散文雜文隨筆于一體的風格，有一種獨具品格的文風。他有影響的作品很多，在我印象深的，他的《虎皮鸚鵡之死》《神醫哪里去了》等名篇，在社會產生了廣泛影響。其中《虎皮鸚鵡之死》被教育部還編為中學教材，對全國青少年產生巨大影響。而那篇《神醫哪里去了》也被評為屬于國家政府獎的新聞獎全國一等獎。不在其中的朋友，大概不知道這個獎的分量。各省級單位那是把這樣一個大獎看得與“五個一”同樣重要的國家獎。

記得有一年我出席在人民大會堂舉辦的中國新聞獎頒獎儀式，那是由國家主席親自頒獎的。我問身邊《文匯報》來的上海一位代表，問他得了政府一等獎上海該如何獎勵。他毫不掩飾地說，回去可能政府給作者獎勵一套房子。我頓覺驚訝，因為雨生文章也是同類獎啊。當然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上海是否落實也無從知道。我意在說明這個獎對雨生的重要。因為雨生身在領導崗位，又是中央軍委的機關報，不可能像上海那樣重獎，到最后也不過僅僅一張證書而已。但是在雨生看來，比得獎更為重要的是他用手中之筆對這個社會發揮的影響和對問題的針砭。

就拿那篇獲獎作品《神醫哪里去了》來說，這的確是一篇針砭時弊、極具針對性的應時之作。

當時全國原因不明性非典肺炎正在流行，可以說人心惶惶，很多行業已經停擺，傳言也很多，到了“談虎色變”的地步。而就在這之前，一批流行的神醫在國內幾乎一窩蜂，成為從秦嶺的終南山到河南的商丘都頂禮膜拜的發瘋程度。這些神醫可以說包治百病、無所不能，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奉若神明，今天看來都是笑談了。著名的時評家司馬南還曾經因為反對這些極其荒謬的東西受過這樣一些壞人的毒打綁架。

而就在這個當兒，非典發生了。人心惶惶之中，恐怕誰也沒有想到關于神醫的那檔事情。可張雨生想到了，他立即揮筆成文，草擬了一篇題為《神醫哪里去了》的短文。文章在《解放軍報》發表后，全國反響極其強烈。是啊，那些包打天下、百病能治的神醫，那些被一些人甚至包括一些昏庸的領導干部吹捧寵愛的神醫哪里去了？這篇短文引起了全國人民的理性思考。于是各種媒體轉載轉發，呈一時之盛。

有人說，一篇短文，超過任何一種對神醫迷信歪風的批判。這篇文章的威力，勝過多少個領導同志那些破除迷信的講話和動員。如果就文章本身來說，作者娓娓道來，說理充分，像是屈膝談心，又像是憂心天下，一些被群眾百思不解的問題頃刻間撥云見日。

這就是文章的特殊力量。

雨生寫文章有個特點，一張白紙鋪開，他先是想起了一句，這一句不一定是開頭，也許是某段結尾，也許是文中的一句點睛之筆。然后就寫下這一句，如果再想起上一句，便寫下來。而后再想起后邊某一句。等稿子寫完時，紙面上密密麻麻都是圈來圈去的雜亂頁面，這就是初稿。而后他再細細謄寫出來，謄寫過程便是再改寫的過程，這樣一篇稿子便也就完成了。這篇稿子的每一句每一段都是他精雕細刻出來的，看著好像不是一氣呵成，其實文脈聯系緊密，讀起來朗朗上口。老實說，我是第一次見過這樣寫文章的人。他好像是一個雕刻家，第一刀隨意為之，而后在品評中不斷完善作品。在他看來，一件作品就是他“精雕細刻”的工藝品。對他寫文章的這種方法，我至今都認為是個為文之謎。

雨生是一個凡事用心思考的人，一次我們倆有機會同去北京附近的懷柔，他說這個地方有一個村子，他六十年代初剛剛當兵時，曾經就在這個村子住過，與房東很有感情。他很想念這個村子，說睡夢中多次回到過這個村子，要我一起跟他去尋找拜訪一下。我們兩人便憑著他幾十年前的記憶一路問著摸了下去。但是他只是知道大概方位，要找到談何容易？最后很不容易找到了他說的那個村子，其時模樣大變，但到底是不是，也很難說。因為幾十年了變化太大，很難找到他說的那個房東舊宅。可是他忽然告訴我，不管怎么變，一般鄉村的老井不會變，只要找到了那口老井，便一切迎刃而解。于是我們就圍繞老井開始了尋找。真奇怪，居然找到了那個舊時老井。找到老井，自然找到了房東，找到了當年的許多故事，找到了自己的士兵記憶，當然也找到了雨生的青春年代。后來便有了他關于《老井》（文名大概）的膾炙人口的名篇。熱愛生活，永遠都是屬于雨生的特別之處。

那一年，我們倆一起去河北萬全縣207師采訪，這個師的二連以講故事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很有成效。雨生說，這是很好的一個可以在全軍推廣的經驗。因為當時中央軍委正在為如何對部隊進行傳統教育探索一條政治工作新路徑。雨生就說個大概思路，讓該師的政治部干事立即動手寫，這個師的政治部主任是名氣不小的筆桿子，他說他要親自動手。晚飯前，稿子出來了，雨生一看，說這個根本不行，寫的啥都不是，不能用。我心里話，你老張怎么一點面子也不講，人家好歹是個師政治部主任。再說了，給這么熱情地招待你，總得先肯定一下吧。他說，這個事不能說假話，客氣不得，這樣的稿子，拿到報社夜班也通不過。怎么辦？這晚飯吃得有點沉悶。雨生說，別等了，我們自己寫吧，你來動手，我們一起研究思路。飯也差不多了。他說個大概思路，我開始寫，他最后統稿改定。八點來鐘，稿子出來了，立即連夜發往報社夜班。可以說是一篇急就章。

真沒想到，夜班領導當即決定，換下原來的稿子，此稿上頭版頭條，并且加編者按語，隆重推出，說報社就等著這樣的典型經驗。這一下，這個部隊實實在在引發了轟動。后來，這個稿子還成為新聞寫法的一個改革，不斷在新聞記者培訓時當作經驗介紹。其實我明白，就文風說，就是雨生駕輕就熟的那個什么“孫犁風格”。記得稿子發表第二天，那個師的主任說他要親自陪我們周邊轉一轉，順便還可以打個獵什么的，休息休息。我和雨生都不是愛玩的人。我們說到二連看看，趕緊回去吧，還有不少要干的工作呢。

再后來，這個師的主任逐級進步，再后來當上了我們報社的社長。一次閑談時依然沒忘提及這樣一件去他們部隊采訪的往事，說雨生是一個老實說話實在的好人。可惜的是，雨生此時已經早調離報社，到了河北保定軍分區工作了。人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像雨生這樣不迷官場，說話心直口快，不會跑不會要的人，居然陰差陽錯地跟上邊一個領導干部的起伏跌宕無辜牽連上了，冤枉得有點離譜，把他一下子調離了他十分熱愛的新聞報業。我一直認為，不管從哪個角度講都是不公的。人生的命運有時真的冥冥之中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左右著。

我還認為，他如果不離開報社，中國雜文隨筆一定不少十分有影響的好作品。如果不是這樣，即使當初不調離石家莊陸軍學院，那他一定也成為一個出色的教授，至少技術三級四級的級別待遇沒有問題的。或者早做了陸院的領導。很多人認為，這個不必假設，是十分有把握的事情，因為那時他已經在全軍很有名氣了。不過，或許雨生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些，他本來就是一個豁達開朗的性格。似乎從來沒有過什么私心或者內心里的小九九。我嘆服雨生的性格。

眼下，雨生根本不會想到這些了。我們都已經進入老年，唯一的愿望，祝福雨生身體能夠好起來，這至少能夠讓素英主任少一點勞累。也希望他能夠坦然面對病后新的生活。文壇上的事情，文字上的事情，任隨它去吧，等著有一天好起來，再說那些其它。由參與者變為觀賞者，這都是命運安排。

我為雨生祈福，祝福雨生不斷康健起來。

（作者系著名文藝評論家、昆侖策研究院高級研究員；來源：昆侖策網【原創】修訂稿，作者授權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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