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出來的時候,我們在兄弟姐妹父老鄉親的面前都立了誓的,下定決心不混個人樣絕對不回去。結了婚的,抹淚和年邁的父母以及年幼的兒女告別,帶上女人踏上了漂泊的旅程;未婚的希望能在外地找一個姑娘帶回來成家立業,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只要不嫌棄我們的出身就行。女兒等著我掙了錢給她買漂亮的畫筆,兒子希望我回來的時候給他買一輛自行車。
父親告訴我種地是我的職責,出去打工只會越打越光,喝一口水都要花錢。但是,莊稼的收成和平日的零工收入根本就滿足不了一家人的開銷,兒子上高中,女兒上初中,一年兩人的食宿緊緊地壓在我的頭上,賣糧食,賣牲口,擺攤位,都不能解決。我們沒有本錢,沒有知識,除了靠勞力賺錢,別無他法。我不能當一輩子的農民,我也不能讓我的孩子做一輩子農民的兒子,他們向往的是另一種城市,現代,文明的生活,我也有責任給他們這種生活。貧瘠的土地里不知道掩埋過多少失敗者的遺恨和汗水,插立過多少寫不出準確姓名的水稻桿,樹木,玉米秧。起身的那天夜里,我們痛痛快快地把一切能帶上的用具、奢望和不舍全部收羅塞滿進牛仔布料的背包里,把衣服一起裹在被褥里,打結扎緊。出發前我們夫妻倆整夜沒睡,一晚上我們都在合計,多久回來一趟,孩子的生活怎么安排,一次寄多少錢回來。這回出去,沒有親人,沒有土地,沒有家族的墳山。兄弟,第二天我們就去了火車站,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票是托人買的,臥鋪太貴,坐票賣完了,只有站票。車站擠滿了人,就在檢票開始的時候,孩子的奶奶抱著幾個孩子就哭了,母親拉著我的手緊緊不放,以為我這一走就不會回來似的,妻子畢竟沒有見過多大的世面,母親哭,她也哭。就在火車正在啟動的時候,我和妻子站在火車們邊的過道里看著母親帶著孩子一步三回頭,滿目眷戀的身影,那個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每個月一定如數匯錢過去,掙到錢回來一定給孩子最好的教育,一定會辛苦賺錢衣錦還鄉。
離別了土地又供奉著土地,離別了家鄉又懷抱著家鄉,我只是中國貧困地區一些山褶里的一些極端貧瘠的群體之一,去趟城里都要走幾十里地的來回,即使通了車寧愿多走兩個小時鍛煉身體也不會坐車去工地,即使是腿腳傷了手指折了也要堅持去完成臨時的一天兩夜的工地活僅僅只是為了五六百的工資。那個時候只要土地里沒活,我和妻子就在商量做一些生意,挖魚塘養魚,不懂科學魚都死了,養了幾百只雞都成群死了,活到最后賣來的錢還不夠貼上成本;開一個小賣部,村里都是熟人根本就賺不了,打算去城里開個飯館,一年的房租又貴得嚇死人,想在鬧市區搭個帳篷擺個攤位又沒有關系。無奈總是坐著,有時候手癢的時候去城里玩一趟就會把身上的錢輸個精光。村里每一個初生嬰兒的啼哭都宣告著永久性無奈的喜悅,每一次葬禮都寄托著遠方脫不開身的絕望哀思。扛著一個個塞滿希望的藍色旅行包滿世界走,哪兒有更好的待遇就在哪兒安營扎寨。
兄弟,你有沒有試過連續站著幾十個小時的滋味,人多的時候,困得不行的輪流橫著豎著蜷縮在的衛生間門前或者是車門前的過道里,好不容易睡著就會被推車經過賣食品的服務員的喊叫聲弄醒,“先生,麻煩把你的腳收一下”,這句話我不知道聽過多少回;服務員早中晚推著裝滿盒飯的小推車走過時,聞到香味我們都不敢多看一眼,只得深深的吞下口水,滑動的喉結自卑地看著別人。一切肥胖和弱小的軀體相互靠著依偎竟然形成鮮淋淋的對比。餓的時候只能吃泡面和家里帶過來的干糧。神經恍惚的時候就躲在廁所了抽一支煙醒醒精神,那些坐著的人嫌棄我身上的味道,我注意到來回接熱水和泡面的人都習慣性地用余光掃射著我仰望他們的目光,我時不時地伸手下去摸摸身上的剩下的幾百塊錢是否還在,我看得出他們一直都用異樣的眼神打量我的穿著。
我還記得售票窗口的那個賣票的小姑娘,門口的保安告訴我不會操作自動售取票機就去柜臺拿票,要是以后我的女兒也能像她一樣就好了,這樣的話我們這種人拿票的時候就不至于拖延時間總讓人家生氣。我站著、橫著、豎著的時候不斷思考:別的人會認為,除了少數逃罪人員和受騙人員,正常意義上的遠行者總是人世間比較優秀的群落,他們如果沒有特別健康的情志和體魄,如果沒有特別強悍的生存能力和適應環境能力,如果沒有特別深厚的“城鄉絕緣”思鄉癥和抗打擊能力,何以脫離早已調適了的生命溫室和價值觀念去領受漫長而陌生的時空差異和地域差異。是的,我們看起來是擁有比較強健的身體,不然,你也不會給我們安排體力活。看著車窗里的高樓大廈逐漸多了起來,地勢開始變得平坦,氣候開始變得獨特。站了幾十個小時,下車再轉了幾趟車,我們終于找到了工地,你叫人把我們安排在兩層的活動板房里,從房間里很明顯地能夠聽到柴油機和電鉆轟鳴的聲音。我們把行李放好,草草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天剛亮我們就看見幾輛小車開進工地,你說他們是和你一起承包的老板,大家拉著卷尺測量,用筆很認真地記下每一個數據,核算了以后,你拿出合同讓我們簽字,說實話,合同上面的字很多我都不認識,你說月底算工資,如果有急事,可以預支,絕不拖欠,還給我們每一個人都買了保險,表現好的可以加工資。
你把這個工程交給一位經驗豐富的包工頭,然后開車去鎮上買了一些大米,菜油,肉回來,請了一位當地的女人來做飯,一天三頓,早上吃面,中午下午吃飯,間隔一天供一頓肉。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六點收工,中午休息兩小時。一切都準備好了以后,從第二天開始,我們帶上安全帽就開始了赤膊淌汗的生活。只要不是下大雨或者是大雪,工程就會如期進行,我們光著上身,女人們也不避嫌,也沒有必要避嫌,這里的女人男人都一樣。太陽曬久了,上身肌膚都曬黑了。兄弟,干我們這一行的時時都可能遭遇意外,也許開山炸藥響起的時候來不及逃跑,也許磚石會突然倒下來壓斷兩條腿,也許稍不注意鋼筋就會變成身體里最硬的骨頭,也許沒有安全帽的時候會被高空落下的石頭砸破腦袋,也許攪拌機會把雙手給攪進去,也許......時時都需要面對未知。
幸好,工人朋友們幾乎沒有一個現代流浪者是偏激、固執、陰郁、好斗的。大家都是出來養家糊口的,總不至于眾人側目,同室翻臉,不歡而散。流浪,一個深為大家恥笑的詞匯,卻又談何容易。有人把生命局促于互窺互監、互猜互損、互詆互毀,有人則把生命釋放于大地長天、遠山滄海;有人把生命奉獻于科研實驗、學術研究、救死扶傷,有人則把生命荒廢于磚瓦石土、深山惡水、窮村僻壤。在我眼中,那些被我們一層一層堆上去的高樓,我也希望,有一天我們把一家老小都接過來讓他們住進去,不過,與它形成煊赫對比的是旁邊臨時搭建的我們居住的兩層簡易活動板房和我們心中時刻懷念的家鄉的瓦房和平房,這才是流浪者該住的地方。一到吃飯的點,大家都搶著夾菜,除了狼吞虎咽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詞匯來形容我們的吃相,這種體力活不吃飽根本就無法下力。很無奈的是做飯的那個婆娘總是那幾個菜式,青椒,豆腐,白菜,土豆。幾片白菜放在開水就算成一個湯,炒的肉里面一人夾不到兩片就沒了,每一頓都有土豆,幸好我們都吃得慣,多添一碗飯她都會用稍有同情和驚訝的眼光看著我們。上級來視察工程進度的時候,我們是能夠飽飽地吃上一頓肉的。你叫人固定一周去采購一次,每次都是挑最廉價的白菜和土豆拉回來堆放在倉庫里,有工人進屋從冰箱里拿自裝的水時不注意聽到你對炒菜的人說別整太多的花樣,炒成大鍋菜才不費油。
把所有的東西全部放在一鍋,這樣能夠節省油,即使炒菜也要多放一些鹽,兄弟,你看,我們這群人中胖的人被拖瘦,瘦的拖病,一個個的黃種人被曬得像是從非洲遷移過來的難民一樣。如果我們吃得不飽,工期只會拖得更長。我們一個個每天灰頭垢面,一條褲子一件衣服要穿上好幾個星期,我們的衣服上面大多都沾滿了黑色的物質和已經干了的洗不凈的混凝土,有時候外面很臟就把兩條褲腿翻轉過來接著穿,天氣大了受不了干脆把外面的長褲脫掉,直接穿著三角內褲在活動板房內來回游蕩。每天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躺在床上,用筆在本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下每一天的工程量,生怕記錯一次記漏一次就來回不斷計算和核對,有女人的來不及和女人親熱就頓時鼾聲如雷,有時候根本就懶得洗澡,渾身卸不掉和洗不掉的永遠是機油味和汗水味以及腳氣味。工地上的活不比別的,也比不上別的,我們在農村的時候不也是照樣從土地回來吃完飯就睡覺,哪里有城市人那么多的講究。
一個周放一天假,幾個按捺不住的小伙子趁著這天空閑上街去看姑娘,我們呆在活動板房里把每天記錄的工程量都給計算清楚,空閑的時候去那些我們已經完成的建筑上面來回走動,面對那些砌起來的圍墻,抹好的地平,貼好的瓷磚,刷過的墻面,筑起來的樓梯,拉著卷尺測量然后分別最低限度最大限度地計算長短,面積和體積,思考著接下來的日子里該如何工作才能高效地完成。晚上時候大家也會買幾瓶啤酒拉拉家常,或者是幾個輪流斗地主。每天干活的時候你都會親自盯著我們干活,生怕我們會偷懶。這幫工人有的是來自同一個村成群結伴來的,有的是當地人,精于計算的你盡量壓低工資的標準,想方設法地給包工頭和我們出難題,即使有想跳槽的可能會看在包工頭和自己是一個村的抹不開情面。盛夏時期,酷熱難耐,太陽曬得我們汗流浹背,干脆脫掉上衣,用拴在脖子上面的黝黑的白毛巾擦掉繼續工作,本來就已經很是黝黑的皮膚在風吹日曬下掉了一層皮,夜晚常常獨自一個人在睡覺的地方坐著發呆,身邊有任何異動都沒有察覺到。寒冬時期,為了早點回家過年,我們加緊速度,縮短工期,工程量上去了,工資還是一成不變。
干活的時候你催的緊,月底結算工資的時候就很少看見你的身影,你總是能夠以各種理由來推諉,要么是全國各地都是這種局面,要么是政府還沒有撥款下來,要么是你看人家工地哪有一次性結算清楚的。結算的時候還要克扣,你總會說:“某某,那天下雨我記錄得有你五點鐘就走了,所以只能算是0.8天;你看,這邊路上的坑洼沒有必要填這么多石頭,十八公分高的路面,你沒有必要全部都要弄高十八公分,中間可以鋪得薄一些,人家來檢查的時候測量只能在邊上,總不能鑿開中間測量深度吧。”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全國的工資都在減,本該是至少兩三百一天的技術工你給包工頭施加壓力減掉三分之一。我們都沒有節假日工資雙倍年底雙薪這些概念,也不知道什么叫保險,有時甚至進工地都不用戴安全帽,你都不會提醒我們要注意安全。按照你的計算方法還要除掉高出預算的生活費,保險費等等。平時拖延發工資也就算了,回家過年過節總要給我們一點錢回去吧!
活脫脫地造出一棟棟樓房,修筑一條條公路,砌出一道道圍墻,這些都是我們用體力和生命危險換來的。逢年過節、孩子開學、村里有生老病死,紅白事情,家里等著寄錢過去,你平時拖一拖就算了,就連過年發工資的時候,你也找借口,要么找不到你,要么就是沒錢,沒有錢,多么灑脫的理由,無法的工友們鬧到縣政府揚言如果不發就從三樓跳下去。你說不只是你們的工資結不了,別人的工資不是照樣也是拖著的嗎,想要錢,問政府要去,跳下去反正有保險公司賠。
我想,連和老板互為親兄弟關系的包工頭都會忍受不了多方面的壓力而和老板因為金錢關系發生吵鬧和罵、分裂,更不用說對于我們這些和老板毫無血緣關系農民工了。
兄弟,討薪,誰都見過,無非就是我們替你完成了一個工程你該付給我們和勞動量等額的金錢而已。但一個工地上的所有工友們全部湊合在一起,絕望得忘記了身份和姓名,忘記了昨天和明天,忘記了家族和土地,實在壯觀。我之所指,非街道,非建筑,而是一種躲在財富背后的縹緲浮動或寂然不動的躁動;看不見,摸不著,卻是一種足以包圍感官凌駕于上下級關系的四處彌漫或四處聚合的謾罵;說不清,道不明,卻引起了各地農民工省縣鎮鄉村政府的千言萬語或冷然不語的無奈……我們依然買上了站票,依然睡在同一個環境,當初我們想的可是:站著過來,坐著回去。
但是,這回我們站成了一種氣勢,不像以前一樣看起來不太團結,按照來自不同地域的區別來劃分為不同的小集體。即使是睡在橋下,睡在街角,我們也要睡在一起,我們不怕被別人當成是城市里的別樣風景,不怕用人類最接近叢林動物的行為來面對最無恥的你們,很難相信一座座如此繁華的城市會放逐出一塊如此極為冰冷又極為灼熱的土地,讓它孤零零地呆在一邊,我們的被褥和背包儼然站成了一種氣勢,讓我們也孤零零蝸居于此。我們像走私犯,像逃亡者,一路顛簸,一路暗訪,尋找著一個托付地。
完全可以把你們憤怒的表情向他傾泄。但是,他只是這出悲劇中錯步上前的小丑。本來,從國家下發出來的各種政策是很好的,但是在層層轉達的過程中各級官員難免會出現了理解性和原則性的錯誤指導。他們接手的錢也只不過是從政府下撥然后層層剝皮的其中幾個數字而已。為了養家糊口,他們也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來賺錢,他可能什么技術都不會,也可能沒有上過學,書本上學的知識早就跟不上時代了。但是學會了巴結政府官員和擁有泥水工的技能足夠讓他結束土地里掙扎的小半輩子。所以,最大的傾泄也只是對牛彈琴,自取其辱,換得一個漠然的表情。讓他這具無知的無意的軀體全然肩起這筆農民重債,連他自己也會覺得無聊。
今天很多人走在這些路上,對著光亮的路面、慘白的怪像,腦中也是一片慘白。旁觀者幾乎不會言動,眼前直晃動著那些刷把和泥掌。“住手!”有些人在心底痛苦地呼喊,只見老板轉過臉來,滿眼困惑不解。是啊,他在整理他的宅院,他在為了農村的美好未來做建設,他可是惠民工程最大的實踐家,閑人何必喧嘩?他們甚至想向那些包工頭跪下,但是不能跪,生怕路面上不平的地方會磕疼他們的膝蓋,跪了有用嗎?上面把人換了,換的只不過形式,性質還是沒變,拿走的依然是同一筆工程款。
很多時候,即使各方面的工程款到位了,你也不會第一時間通知到我們,你總是先把你家族里面的工人們的工資付清了,完全不會考慮到我們也有家庭,也有開銷,有些嗅探比較厲害的工友們知道了上面撥款下來了,便會通知大家一起來討回工資,你說這回的資金只到了一部分,有一部分還是你冒著幾分利息的風險向別人借的高利貸,向我們每一個人說明這些錢來之不易。于是便用工資的十分之一打發我們每一個人,然后又承諾下次一定會第一時間通知到我們每一個人。
拿到這筆錢后,我們回到家里開始反思:我們做過的,或能做的夢都太多太多。載著滿腦子的夢想,拖著踉蹌的腳步。好像有無數聲音在呼喚著我們,我們甚至無法想象一個貪官貪的錢上億是什么概念,只是想通過我們的方式拿回我們用體力用健康換回來的錢。一些朋友準備采用最野蠻強健的肉體和他們對抗,但轉過身看著后面還有一家人等著他們來養活,在大家的勸解下都紛紛打消了這種念頭。不過,每個地方傳出的都是紛紛有農民工跳樓自殺之類的事件,也有些有良心的官員替我們分擔討薪的擔子,我們也感覺到了自身的知識的缺乏,憬悟到了自己的窩囊,同時把這種感受帶回家里用最真實的方式教育兒女,對于我們這一輩人卻不知該挖什么井,喝什么水,將自己洗滌。于是,我們陷入了真正的惶惑。困惑迷惘一陣子,說不定不久就會站出像模像樣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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