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很多朋友,彼此交往既不長也不深,但一見就高興,說個沒完沒了。我與閻肅先生,就是這樣的朋友。要在他的創作座談會上發言,照理我是沒有資格的,因為對他的生平和成果都缺少研究,最多只能在真正內行的人講完之后,隨口說幾句印象。由于時間不巧,我要到國外講學,隨口說幾句也不行了,便匆忙寫了一個發言稿。討論閻肅先生,我要提醒大家注意一個驚人的奇跡。
什么奇跡呢?那就是按照他的高邁年齡,他早已不應該是各個電視臺的邀請對象。事實上,與他年齡相仿的老人,不管是藝術家、學者,也都不會顫顫巍巍地在鏡頭中擔任評委、導師了。但是,令人驚訝的是,他卻頻頻出鏡,十分活躍。而且,據我所知,各個電視臺也總是把他列為熱門的一線邀請對象。
現在的電視臺非常重視收視率。因此,他們的邀請,也可以看作是廣大觀眾的喜愛。
為什么各個電視臺和廣大觀眾都會超越年齡的障礙一直喜愛閻肅先生?可能有人會誤解,以為與他的地位有關,與部隊有關,與關系有關。其實,只要了解當代社會審美趨勢的人都知道,電視鏡頭前的緣分,與這一些都沒有關系。正因為與這一切都沒有關系,因此他確實創造了一種奇跡。
我在中央電視臺的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中,曾與閻肅先生一起擔任評委很多屆,從旁觀察,反復思考,發現他被當代電視觀眾喜愛是有原因的。第一個原因,他身上完全沒有讓人厭煩的架子。他從來不曾在公開講評和私下聊天中,夾帶一絲一毫有關自己的職位以及以前作品的信息,哪怕是暗示也沒有。于是,他在觀眾和朋友面前,不再是官員,不再是老藝術家,不再是學者,甚至,也不再有軍隊背景,而只是一個單純、輕松的普通人。要做到這樣是不容易的,請看周圍其他年長的藝術家和學者,人也很好,但生怕別人看輕,老是要不經意的抖摟一點“身份”出來,例如,開口閉口就是“五十年前我剛剛獲得大獎的時候郭沫若先生握著我的手說”,“在那場戰爭中我率領一個采訪團到了前線”,等等。閻肅先生完全有資格說這些話,但他絕對不會說。
于是,他成了一個似乎沒有顯赫履歷、官位、成就的和藹老人,這等于拆除了他與廣大觀眾之間的層層圍墻,道道阻隔。觀眾面對他,并不需要穿越什么障礙,直接碰撞他誠懇的言詞和話語,傾聽他毫無矜持地暢懷大笑。相比之下,那些喜歡抖摟“身份”的人可能一時讓觀眾敬畏,卻很難讓觀眾融入,觀眾也就很快把他們冷落了,冷落他們的那些“身份”中。
閻肅先生對“身份”的自我卸除,不是出于一種謀略,而是出于本心。我了解他,他在內心也對種種外在的地位毫不在乎,別人問起來,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匆忙繞過,絕不留連。對于那些生怕觀眾看不起而不斷暗示自己了不起的鏡頭人物而言,閻肅先生實在是為他們提供了一個相反的例證。有好幾次,閻肅先生聽到那些在文化領域偶得高位的官員頤指氣使地講話,總會悄悄捅我一下,然后輕聲在耳邊說:“滿口假大空,什么也不懂。”其實仔細一想,閻肅先生的資歷遠遠超過眼前這位官員。但他對這位官員的批評,好像不是出于前輩長者對于晚輩后生的不滿,而是出于平民思維對于官僚話語的抱怨。
閻肅先生受歡迎的第二個原因,是他真懂藝術。真懂藝術,首先不是指理論、概念、學說,而是指感覺。感覺,在思維過程中是起點,在藝術過程中卻是終點。閻肅先生擁有的藝術感覺,深刻而廣泛,快速而靈敏。在我看來,在革命文藝工作者隊伍中,他的藝術感覺處于第一等級,能夠與之比肩的人屈指可數。他的強項,是編劇、作詞和音樂。他對劇本的要求,是干凈而有力。他對唱詞的要求,是流暢而典雅。他對音樂的要求,是濃烈而悠揚。正是出于這種等級,他即使應邀創作一首配合“打假行動”的歌詞,也能寫成“借我一雙慧眼吧”這樣高品位的流行歌曲而廣泛流傳。在藝術上,等級和品位是生命所在,這比題材重要。只要等級和品位高超,哪怕是處置一個平凡的社會題材,也能閃現出審美光亮。在我的觀察中,閻肅先生對于一首歌詞、一段音樂的點頭、搖頭、沉默,總是基本符合普遍而公平的藝術標尺。他可能說得比較客氣,比較簡單,但他對藝術的取舍、揚抑一清二楚。因此,請他來評審各種作品,就會顯得很“內行”,社會各界都服氣。我有時看著剛剛發完言的閻肅先生就想:我們文化界如果多幾位他這樣的內行老人,情況就會好得多。文化的政策固然重要,但是有了好的政策之后,有資歷而又有權威的良好藝術感覺就彌足珍貴了。現在,不少文化引領者有學歷,有理論,卻缺少這種藝術感覺。
藝術良知使閻肅堅守住了審美本位。所以,廣大觀眾都看到了,不管他出現在什么電視節目中,總是溫和如春,切實可行,毫無作秀嫌疑。邀請他,不會有什么讓人尷尬的風險。
閻肅先生受歡迎的第三個原因,是他天真爛漫,好學不倦。他永遠處于一種李白抬頭看瀑布的驚喜狀態。他不執著專業門戶,不擺弄專家派頭。他有很好的傳統文化根基,但他從來沒有在鏡頭前背誦名篇、甩弄典故,每次出來都是一副興致勃勃、其樂融融的學習勁頭。他像一個忘了年齡的“粉絲”,面對著各種新出現的藝術現象,天真而欣喜的表情是那么真誠。在講評時,他沒有教訓口吻,更沒有訓斥語氣,即使批評,也善良溫和,讓年輕的藝術愛好者們樂于接受。這種鏡頭態度,與他在生活中充滿好奇的學習精神有關。記得我第一次與他見面,他就急步走過來告訴我,他一生中最崇拜的演員居然是我的妻子馬蘭。我懷疑他是在奉送客氣的“見面禮”,但接著他講了一長段對馬蘭表演的具體評論,我知道并非隨口褒揚。在中央電視臺的多次合作中,他非常注意我的講述,只要我提到一個他所不清楚的歷史細節,或者他不明白的國外文化生態,等到休息時總會不斷詢問,認真的態度就像一個學生。但從他的問題就知道,他其實對那些課題的背景并不陌生。我們每次見面,我都叫他“老閻”,他都叫我“教授”,在整體態勢上,他似乎一直保持著一個“請教者”的謙虛地位。說實話,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他這樣年齡而又德高望重的“請教者”。我有時也會突然一愣,心想自己年輕時,他不曾經是我的崇拜偶像么!偶像為什么永遠高大?因為他心胸開闊,不斷充溢。
閻肅先生的謙虛好學,使他每時每刻都對世界、對他人保持著一種新奇感。他吸收著天地間一切方位的營養,盡管很多營養來自于較低的方位、年輕的方位。這樣的人是可愛的,他幾乎喜歡一切給他帶來任何審美愉悅和思維愉悅的人,因此他自己也讓人喜歡了,沒有人不喜歡他。
除了這幾條他被觀眾喜愛的公開原因外,在私下他也有一些生活點滴讓我一想就笑,難于忘卻。例如,他對生活很不講究,在上鏡頭前我常常會對他的衣著、發型略加指點,他立即服從,但又不太在乎。他的胃口,讓我非常驚嘆,并由此思考一個長壽老人的另一種秘密。中央電視臺為我們安排的工作餐,雖不講究,但在我看來也不錯了,因為我是一個最喜歡吃盒飯的人,認為那種米粒和菜汁相燜煮的味道十分誘人。但閻肅先生不行,他每天悄悄向我抱怨,“那不是正經東西”。他所說的“正經東西”,并不是一種高要求,而只是中國鄉間農民的想法。那就是,魚就是完整的魚,肉就是完整的肉,不能用魚片、肉絲來糊弄人。偶爾,我們也能吃到“正經的東西”,那時他便笑逐顏開,下筷入口如行云流水,揮灑自如。這時他的食量,至少是我的三倍,其實我平日也算得上是一個“貪嘴”的人。
吃夠了“正經東西”,他精神健旺,重新開始他那種不講職位,只講藝術,不擺資歷,只講當下,不玩尖刻,只送溫暖的講評。
說到這里,我想對閻肅先生做一個印象性的歸納。
首先,他是一個穩穩地站在中國土地上的當代君子;其次,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人民的天真藝術家;第三,他是一個直到晚年還深受廣大觀眾喜愛的奇跡般老人。
有此三點,此生足矣。
(余秋雨 上海戲劇學院原院長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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