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天,坊間充斥著關于韓春雨的傳說,其基因測序研究成果發表在業內頂級國際學術雜志Biotech上,并被認為有望沖擊諾貝爾獎。和此前獲得諾獎的屠呦呦并無院士資格,被稱為“三無學者”一樣,韓春雨也是來自三流院校、只有副教授職稱,在大佬云集、精英充斥的學界,只是一個一流學術會議絕不會邀請的“屌絲學者”。
中國的學術圈發展到今天,學術成就這塊暫且不論,但學術的門派化、等級化、體系化、宗師化的進程卻異常迅速。不論是理、工、農、醫,還是人文、社科,幾乎每一個領域,每一個學科都建立了山頭體系,以師門傳承為紐帶,以學術宗師為核心,大家互通聲氣,儼然以主流自許。宛如金庸武俠小說里武當少林等名門正派,有著格式化的武功套路和成熟的社會關系網絡。而“三無學者”,因無法得到名門正派里宗師大佬們的青眼,則被認為是不入流的野路子。
與普通社會不同的是,江湖不是靠法治,而是靠實力說話的。所謂江湖規矩也都是由強者制定的。所以,江湖的本質是“大佬制”。江湖大佬們或憑絕世武功、或憑弟子眾多、或憑威望資歷、或憑官府撐腰,而在江湖上擁有了霸權地位。而在學術界,學界大佬拿項目,拿課題,名利雙收。而新出道的青年學者和博士生則以師徒傳承的名義跟著做,并分享一點點的資源或利益。大佬們也不忘諄諄教誨青年們“甘做冷板凳”,不要計較眼前利益。即門派傳承、論資排輩已經不夠了,論資排利益、論資排署名,似乎已成為大家默認的“江湖規矩”。
此外,金庸小說里的江湖并非真的隔絕于普通社會。所謂江湖只不過是一個在野的官場。也和官場一樣形成了多個利益共同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官場上的“官官相護”也演變為學界的“花花轎子人抬人”,成了學術江湖的基本生存之道。江湖雖然不靠法治,但卻有豐富的非正式政治和潛規則。而最重要的規則就是一定要攀上一個名門正派。相反,如果不小心得罪了大佬,就沒辦法繼續混下去了。即使是那些在外求學多年的海歸,一旦回國也很快熟悉了這個套路,融入到這個“名門正派”的網絡中去。
如果不幸沒有融入名門正派而成了“屌絲學者”(其實現在的很多名家在青年時代也都屬于“屌絲學者”之列,只不過后來被名門正派所認可),他們的學術之路就會變得異常艱難。而大多數人是無法像屠呦呦或韓春雨一樣,有機會通過一鳴驚人的學術成就來證明自己,只能在“圈子”之外打轉,甚至長期作為“學術民工”被使用,即學術界經常說的“dirty work”的承擔者。不但把學術研究變成了體力勞動,甚至其學術成果也經常得不到承認。
▲ 河北科技大學生物科學與工程學院青年教師韓春雨副教授
平心而論,學術成果的署名權問題本來很簡單——誰著作誰署名,有什么爭議呢?但就是這最簡單的、法律已經明確的規則,早已被學術江湖自己的規矩所改寫。前幾天發現,以前跟著我一起調研的研究員突然成了“網紅”。起因是他曾和某著名社工機構簽訂協議,為其辛苦撰寫了6萬字調研報告,卻發現出版后只能署名第三作者,第一第二作者都是該機構的工作人員。他不甘心這樣的結局,于是鼓起勇氣向媒體爆料。不僅如此,這篇媒體報道一時間引發眾多“學術民工”來信分享他們的“血汗史”:自己寫的論文只能署名第二作者;幾萬字一章書給820元報酬;著作干脆就不給署名等等,瞬間刷爆網絡。而這些規矩,都是過去幾十年的時間里大家習以為常的“慣例”了。在這樣的江湖規矩中,名和利注定不屬于那些還沒進入學術主流的屌絲學者們,甚至其生存環境和學術尊嚴也得不到保障。
不過,即便是學術圈既得利益者的江湖大佬們,也遠非學術圈的真正主宰者。如前所述,中國的江湖其實從未遠離廟堂的影響,許多做法恰恰是官場潛規則的翻版。就像真正的中國俠客更多的是三俠五義中的官府“御貓”,而非金庸作品中的自由義士一樣,學術江湖中的行政氣味也日漸濃厚。各種來自教育行政部門的考核指標,讓大學成了完成指標的下屬單位,而非自由探索的學術共同體。如今這么多的創新強校、學科評比、項目基地建設和評比,從實際效果來看,不但讓科研和教學人員在填表和跑項目中疲于奔命,無暇從事真正的知識生產,而且強化了行政部門對教育部門和教師的主導。使得江湖惡習未除,官場痼疾又現。
金庸的《飛狐外傳》中講到了一個由朝廷主辦并認證的“天下掌門人大會”,當這個最高規格的學科評比通知下發后,各大名門正派的掌門人無不將參加并在會上奪魁視為天大的榮耀。而實際上這不過是皇帝要控制武林的一個設局而已。明白了這個道理,各大掌門再也不想戰斗下去了。現在過多的學科評比已經養成了審美疲勞。各大門派,錯了,是各個大學的校長們已經厭倦了。前一段有關部委在全國性學科評比的同時,大幅度調整學術界A刊的名錄,就遭遇各大學群起反對,最后不得不撤銷。
話說回來,不僅在學術領域,中國人善于把任何領域都改造為“江湖”。和其他的圈子比較起來,學術界的“江湖”還算是友好的。我工作以來參與過幾個領域,都逐漸江湖化了——新聞界成了江湖,公益界也成了江湖,山頭林立,潛規則盛行。而且既然人在江湖,就免不了許多傳奇的江湖手段,超出正常人想象。拿我曾經混過的“媒體江湖”來說,多年前我還是某雜志的副主編,當時和朋友們聊起,南方某著名報紙的著名記者在酒桌上偷錄領導和朋友的談話,并把錄音交給更高的領導,結果被更高的領導告知大家酒桌上不要亂講話,注意有人錄音,等等。至于以政治因素來報私人恩怨、暗箭傷人以攫取私利的事,更是層出不窮。這些親歷都比畢姥爺的事情更加狗血,也讓人倍覺“江湖險惡”。
當然,從作為跨界者的實際經歷出發,公正地說,我在這三個“江湖”中感覺還不錯,因我接觸到的“大佬”們大多為人都還可以,對我也還算重視。但即便如此,我并不覺得這種“江湖”是現代中國的需要。因為對于講法治講規則的現代社會來說,江湖本質上是一劑致命的毒藥,使得一個領域會逐漸衰亡下去:學術的江湖化并不利于這個國家的知識生產。學院派成為“名門正派”,正是學術僵化的體現。就像是媒體的江湖化帶來的是新聞公信力的下滑;公益的江湖化會讓一線公益人愈加沮喪,捐助者倍感疑慮一樣,學術圈的江湖化最終的結果只能是——“劣幣驅逐良幣”。
現如今,這些“江湖”都受到了沖擊。媒體江湖大佬們紛紛退隱或轉到商業領域去做大佬;公益江湖還只是初生階段,并在政策法律環境緊縮和商業化浪潮中左搖右擺,不成氣候。至于學術江湖,最主要的沖擊來自年輕人。最近這個江湖里闖進了若干鯰魚:不但在體制內沒有混成院士的屠呦呦得到了國際科學界的承認,年輕人韓春雨也受到了追捧,至于剛剛提到的那位被剝奪了署名權的年輕研究員,現已成為港大博士,而且卯足了勁要殺回大陸的學術江湖。“屌絲學者”的逆襲居然成了一股潮流。
而從我個人的經驗來看,這不是偶然現象。現在的年輕人已經普遍越來越不“識做”了:原來和畢業研究生踢足球,學生總是讓著老師,最后會有一個皆大歡喜的比分。現在的畢業生則壓著教工隊惡狠狠地猛灌,7:2、8:2這樣的比分都有。弄得我們再也不想和學生踢球了。與此類似,現在的學術江湖中新生了一大批這樣不“敬老”的青年學者。他們對于原有的江湖規矩的挑戰往往令人猝不及防。
兩個星期前我們學科主辦了一次“中國青年政治學論壇”,主論壇發言時有位來自大西北的學術編輯在發言的最后講了一句本屆論壇最強音——“中國的政治學要告別老同志!”引起全場轟動和如雷掌聲。當然,在場的老同志也是“老江湖”了,帶頭鼓掌表示自己可以告別。
但實際上,沒有人認為真的可以告別。因為他們不光是老同志,還是中國學術社會網絡的核心節點,失去這些節點,許多周邊的聯結就會中斷,許多人的飯碗和既得利益就會受到威脅。所以,即使老同志們高風亮節,也會有很多人不許他們高風亮節。這也是那些耄耋之年的老同志頻頻被要求參加學術活動的主要動因。但這種聲音的發出,已足夠證明現在的屌絲學者,已不再把主流、名門正派等放在眼里。而他們之所以可以這樣想并真的這樣做,是因為他們具備了以往的“屌絲學者”不具備的三個優勢:學者群青年化、國際化學術空間和互聯網。
在武俠小說中,最終改變格局的都是年輕俠士,原因也很簡單,年輕人仍有理想圖景,并且還沒有老到可以原諒一切,妥協而行。目前全國高等院校的專人教師150萬人,其中45歲以下的青年教師占到了72%。,也就是一百多萬人。以青年為主體的中國學術江湖,也需要創造出新的規矩,哪怕僅僅是為自己的生存。目前媒體上多的是為青椒呼吁的文章,就是這種聲音的顯性化。不僅如此,學者群的青年化意味著未來學術共同體內部權力結構的改變。畢竟,有人調查過最近20年獲得諾貝爾獎的188位科學家,他們起初進行諾獎成果研究時,75%是副教授以下職稱,院士級別的只占2.1%。
同時,中國學界越來越向外開放,為“屌絲學者”提供了證明自己的新舞臺。以往在國內得不到認可的成果,現在都可以在國外發表,并且看起來逼格要高于國內發表的成果。此前屠呦呦和韓春雨的逆襲案例,都是通過國際學術界的承認而在國內產生影響的。目前中國學術界中的屌絲們獲取知識的源泉比以往更豐富,發表和顯示的途徑也比以往更多。特別是在理工科領域,其成果的客觀性,使其在學術發展方面更有優勢。不像文科的成果,更多地依賴同行的評價。而即便是文科成果,也同樣可借助國際學界的認可,而打破已經僵化多年的按資排輩的“江湖規矩”。
此外,在互聯網時代成長起來的這一代學人并不盲從權威,反而更蔑視權威。互聯網是一個對屌絲學者、特別是青年屌絲學者友好的場域。正如我的一位朋友所說,在互聯網的江湖上,90、00后是原住民,70、80后是移民,至于50、60后,那就是難民了。在谷歌學術、阿法狗這樣的知識搜索能力支持下,無門無派的屌絲也可以分享到最好的學術資源,發現更有效的研究路徑。而那些僅僅抱持老派的想法,以大佬地位主持的命題作文式的項目,根本無法達到甚至接近學術頂峰。至于這個由名門正派主導的“學術江湖”的沒落,幾乎是命中注定的。回看90年代的港產片,里面的黑社會大佬們罵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沒規矩的時候,他們不知道,時代真的已經改變了。
青年學者逐漸成為學術研究的主力,國際期刊成了高顯示度的發表場所,互聯網成為獲取資料和優化學理的新途徑。這些都超越了原有的“學術江湖”所能掌控的范圍。由此,知識生產、知識傳承、知識表達的壟斷局面,正在被逐漸打破。這是這一代“屌絲學者”幸運的地方。但人們對他們的期待顯然還不止于其自身命運的改善,因為他們比以往任何一代學者都更有條件改造這個“學術江湖”。實際上,這更像是一種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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