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法天：從瀘州事件看證據的重要性
點擊： 作者：吳法天 來源：昆侖策網 發布時間:2017-04-07 11:38:44
四川瀘州中學生意外死亡，在網上已經發酵很多天了，一方說是自殺，一方說是打死，莫衷一是。現在發展到群體性事件了，說明地方政府在此事上決策失當，凸顯了其處理突發性事件上缺乏公開、透明和公正的程序，也缺少應對復雜的網絡輿情的能力和經驗。
這些年發生過不少涉及自殺和他殺爭議的案件，即使都是高墜死亡，也有自殺高墜和他殺高墜的區別，不能僅靠“高墜死亡”四個字就可以解決。如果是非正常死亡，就有必要對死者生前的社會關系進行調查，查清有沒有存在校園霸凌現象，有沒有勒索保護費的情況，有沒有存在被毆打的情形。這需要大量走訪學校里的老師和學生，調查目擊證人，以及涉案的其他學生，也需要從尸體檢驗入手，查清有沒有傷痕以及傷痕形成的原因。如果是自殺死亡，遇到社會民眾如此重大的質疑，也有必要查清事實真相進行釋疑，尤其解釋清楚所有的疑點。光靠壓制家屬、刪帖、強制火化或者觸動警力維穩，恐怕只會激化矛盾。
高墜致死，即從高處以近似自由落體的方式墜下，與地面發生猛烈碰撞致死。在法醫學實踐中，墜樓死亡與死后拋尸通常很好區分；但要判斷受害者是自己跳樓，還是被人推了一把，卻一直是實踐中的難題。決定高墜過程中人體損傷程度的因素有很多，包括墜落高度、體重、著地方式、地面性質、空中障礙物等。 高墜死亡的尸體一般有如下特征：一是損傷主要為內損傷，尸體的內部器官損傷通常大大高于外表損傷，而且通常表現為內部多發性臟器挫裂傷及開放性顱腦損傷，比如肝、脾、腎、胃、心臟等各個臟器破裂，或頭顱崩裂。在現場也通常會見到由于內臟損傷所導致的大量出血。二是損傷通常具有方向性，即只有著地的那一面損傷比較嚴重，而發生骨折的方向也具有方向性。尸體內外的損傷都只能是由于墜樓所形成巨大暴力導致，而并非人力所能達到。三是需要注意樹枝、空調機、雨棚等空中障礙物對高墜過程的影響。如果受害者在墜落時，由于碰到空中障礙物而在尸體上留下損傷，就會給尸體檢驗造成難度，因為這些損傷容易被誤認為是打斗傷或者抵抗傷，從而影響鑒定結論。 相對而言，區分跳樓自殺和并非高墜死亡的被人打死，對于法醫而已還是相對容易一些。但常人有時會把體表的尸斑當作毆打傷，以致作出誤判。人死后，在尸體低下部位皮膚出現的紫紅色斑塊，稱為尸斑。尸斑的形成，是由于人死后血液循環停止，心血管內的血液缺乏動力而沿著血管網墜積于尸體低下部位，呈現斑紋，這些斑痕開始是云霧狀、條塊狀，最后逐漸形成片狀。尸斑通常是在死亡后2～4小時出現，經過12～14小時發展到最高度，24～36小時固定下來不再轉移，一直持續到尸體腐敗。尸斑和毆打造成的淤傷看起來很像，但是不一樣的，淤傷可能是軟組織因外界受損，而尸斑是血液停止循環、沉積形成的一種正?，F。尸斑沒有表皮剝落的現象，淤傷可以有表皮剝落的現象，而且腫脹，尸斑在浸潤期前壓住部位會褪色，而淤傷不會，切開局部，尸斑無凝結血塊，擦或沖洗可掉，而淤傷不會，進行住址切片鏡檢，尸斑無管外紅細胞，而淤傷則有。 果殼網上有一篇文章科普了怎么從尸表檢驗判斷尸斑和淤傷。由于特征同樣是“皮膚淤青”，所以尸斑很容易會和受傷造成的皮下出血混淆。對于法醫來說，鑒別二者可以說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僅從尸表檢驗來說，可以通過以下幾個方面來區別生前受傷造成的“出血”和死后變化造成的“滲透”：一是出現的部位：尸斑是出現在尸體的低下處的，但生前受傷的位置則沒有規律，皮下出血從頭到腳分布在哪里都有可能。二是范圍：尸斑出現的機制決定了它會根據尸體的受壓情況成片出現，并且隨著時間推移有匯成大片的勢頭，境界比較模糊。而皮下出血是由于軟組織內的血管被暴力破壞所致，其范圍與受力大小和接觸面有關，通常較為局限，境界較為清楚。對于拳擊傷和足踢傷來說，由于打擊面比較集中，所以造成的皮下出血為不規則的擦傷和挫傷，有時還會反應鞋尖形狀的傷痕。三是表面情況：生前受傷造成皮下出血的話，皮膚表面很可能會被蹭破，造成表皮剝脫。而且在生前受傷時，機體會做出修復和炎癥反應，也就會“腫起來”。但尸斑僅需地球提供重力即可出現，所以其表面可以很完整。四是指壓試驗：如前所述，尸斑在沉降期和擴散期，用手指去按會出現不同程度的褪色。而皮下出血則不會出現褪色。此外，當切開皮下出血造成的瘀痕時，局部組織會出現凝血和出血，但尸斑不會。除了尸表檢驗之外，還有局部組織的病理切片觀察、陳尸現場勘查、痕跡檢驗等多種刑事科學手段可用于綜合證據，明確判斷。 目前，瀘州瀘縣宣傳部門已經發布了《瀘縣公安局關于嚴厲打擊網上造謠、傳謠違法行為的通告》，并對有關造謠傳謠的人員進行了處罰。但我認為這遠遠不夠，因為網絡輿情的發展并不會因為宣傳部門的一個通告而平息。雷洋事件、辱母殺人案都給我們的政府部門上了很好的一課，在自媒體時代，再以傳統的維穩方式控制輿情，可能適得其反。真相不怕公開，也不怕討論，更全面更廣泛地公開尸體檢驗的結果，并讓相關人員參與到這個過程中，監督和見證這個結果，用證據說話，可能比單方面地發布一個通告要好很多。 最近熱播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中，大風廠“一一六”大火事件，就是一個很好的關于地方政府如何應對突發網絡輿情的案例，有反面的，也有正面的，建議瀘州縣的有關同志看一下，不要有意去掩蓋真相，也不要為穩定而草率辦案，更不要好心辦了壞事而不知。證據，是最有力的武器，但如何用好證據，如何讓老百姓心服口服，則需要智慧。現在的問題，不是教育群眾，而是教育干部，在這個時代，要敬畏民意，不要打著人民的名義耍流氓。
吳法天：與瀘縣少年的父母談談心
上篇《從瀘州事件看證據的重要性》批評了瀘縣少年死亡事件中當地政府處置程序的不當，呼吁進行尸檢，查明真相。我也看到了新華社言辭激烈地質疑當地政府，發表了《拿出澄清謠言的事實需要多久》。這也是我最關心的問題。因為目前網上傳播的少年被毆打視頻，全部都是假的，甚至有人把別的事件中的視頻掐頭去尾、移花接木過來，造謠傳謠。在整個事件的漩渦中，唯獨沒有人去談孩子父母的責任。我想，除了同情，我們還可以談談監護人的責任。
2017年4月1日上午6時左右，瀘縣太伏中學14歲的初二學生趙某在住宿樓外死亡。然后就有人在微信圈中轉發，說學校5個校霸活活把人打死，校霸勒索后爺爺奶奶報警，但派出所的人登記了就沒管……而當地警方發布“無證據證明死者系他殺，其損傷符合高墜傷特征”，一時之間，什么官二代、什么保護傘、什么抓死者家屬充斥網絡。這突發性事件，凸顯了當下社會矛盾和網絡輿情的復雜性。
天下父母心，此時孩子父母的痛苦可以理解。但處于輿論漩渦中的他們，更需要冷靜地看待事情，查出真相，以告慰孩子的在天之靈。那就讓我們先看看本案的一些蛛絲馬跡。
輪子已經在利用此事
《重慶晚報》記者在案發后回訪了少年趙某生命最后一晚所住的505寢室。45歲的該校宿管阿姨賈清秀說：“我來學校當宿管兩年半了，他平常和室友關系沒有什么異樣，與同寢室的另外兩名同學經常同進同出。”賈清秀回憶，事發前一晚11時過，她查房查到505寢室。同學告訴她，趙某發燒了。她摸了摸趙某的額頭，沒感覺多燒。“我問他要不要通知班主任去醫院？他說不用。”4月1日凌晨2時過，賈清秀不放心，拿著電筒又進入505寢室。她來到趙某所在的下鋪，把手輕輕放在趙某額頭上，沒覺得燙手。“阿姨，這么晚了，你還沒睡啊？”她吃了一驚，發現趙某是醒著的。“當天早上6時50分，我剛打開宿舍大門就有室友來說趙某不見了。不一會兒有人說宿舍樓后面躺著一個人。”大伙一起跑過去，幾名室友當場就哭起來。
也就是說，事情發生在4月1日凌晨2時以后，6時50分之前。在初中學校校園里，這段時間應該是非常安靜的。該校的宿管阿姨還是非常敬業的，對孩子很關心。趙某如果在宿管阿姨查完房的凌晨2時以后出去，應該會被管理人員發現，其他人集體出去被發現也是大概率的情形，更何況是傳聞被人毆打。趙某跟室友的關系，應該也是比較正常的，與同寢室同學經常同進同出，在趙某死亡后，幾名室友就當場哭起來。
死者趙某的班主任張丹老師說：“趙某是個好孩子，偶爾調皮，因父母離異，我只見過他的爺爺奶奶，沒去過他家里。”張丹還說：“趙某與同班同學處得很好，網上之說不可信。”另據查明，3月27日晚自習后，趙某翻墻出校，后被校方通報家長，接到父親電話后，情緒一度低落；趙某3月28日起感冒，31日起病情加重并開始發燒。當天夜里趙某睡覺時曾發生夢魘，叫喊聲驚動了同宿舍同學，4月1日凌晨，生活老師曾探望過趙某。
還需要注意的細節是，通過對趙某三位同學的調查，沒有發現趙某被欺凌的問題；其爺爺奶奶也表示，沒有聽說趙某被收保護費的情況。網上說，欺凌趙某的5名校霸學生，有縣長的兒子、校長的兒子和老師的兒子。據調查，校長、德育處長有一個女兒在學校讀初一，跟趙鑫不認識，沒有關系。瀘縣縣長、太伏鎮鎮長、派出所領導的孩子也沒有在學校讀書。所長的女兒在大學讀研究生，副所長的女兒才兩歲。
從宿管阿姨的證言“當天早上6時50分，我剛打開宿舍大門”來看，宿舍樓晚上是鎖門的，他以前翻墻出校還被批評過，因此從凌晨2時到6時50分，趙某不可能通過正常渠道出去。當時他身體不好，發燒，自己再度翻墻出去跟人發生爭執的情形，不大可能出現。所謂“被五個校霸活活打死”、“校霸勒索后爺爺奶奶報警”被證實都是子虛烏有。如果不存在他人毆打的情形，也不能根據輿論，隨便抓五個學校當替罪羊背黑鍋吧？
警方到達現場的時候根據尸表的尸斑，初步判斷是死亡兩個小時以上，進一步初定他的死亡時間在凌晨3點鐘到5點鐘這個時間段。目前，尸檢工作正在有序進行當中，死者胸腔、腹腔已經打開，脾臟、肝臟都有破裂傷，這恰好符合我昨天文章中說的高墜死亡的特點。我的判斷，趙某是自己從宿舍走到樓上，墜樓身亡。至于死者身上的所謂淤傷，很大概率上是死后形成的尸斑，尸斑被其母親誤認為是淤傷。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趙某死亡前的心理。一個父母離異的孩子，本來在成長過程中是會受到一些傷害的。從一些報道得知，孩子母親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孩子了（有記者說是一年）。孩子調皮是天性，但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恰恰是叛逆期，尤其需要家長的關愛。孩子翻墻出校，受到批評，孩子的父親打電話應該是狠狠地罵了孩子，導致其情緒低落。這些年，未成年人校園自殺案件頻發，在很大程度上跟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有關，尤其是很多案件中都存在監護人失職。生前不關心孩子，死后追悔莫及。
我看了孩子父母跟警方的對方錄音文字，發現孩子父母自始至終不同意尸檢，不同意的原因是不想孩子死后再剖一刀，但他們不同意警方的結論，又需要透過尸檢來查明死因。這樣的陷入了一個悖論，如果不立刑事案件，就不能強制尸檢，而普通的尸檢要經過家屬同意才能進行，但目前的條件又不能隨意立刑事案件，陷入僵局。警方同意家屬聘請第三方機構，同意律師在場，家屬還是不同意尸檢，但孩子母親又提出“要尸檢就去中央”。
我在認真看完這段對話后，從極度同情死者父母，到冷靜分析父母的話語中包含的信息量。如果他們真正了解孩子，關心孩子，有沒有被校園霸凌應該是清楚的，但他們沒有提供任何這方面的有效信息，甚至連孩子的同學里有沒有網傳的這些人都不知道。他們只籠統地指責什么“背景”、“黑幕”，于事無補，因為在真相面前，任何的煽情都是蒼白的。在整個事件中，我沒有看到他們反思因為家庭的原因給孩子造成的傷害，因為疏于關心和照顧導致的孩子心理方面的問題，面對各種明知是假的謠言，也沒有作出澄清。說句不合時宜的話，孩子的死，父母也有責任。站在死者家屬的立場，此刻談監護人的責任，或許有點殘忍。尸骨未寒，他們更需要的是安慰。但如果不找出問題的癥結，可能，這樣的悲劇還會發生。
如果排除了校園霸凌，被證實是自殺，那么，家長對孩子的監護責任，真的需要引起社會的重視了。同樣作為家長的我，一直在關注事態的發展。當地政府面對洶涌的輿論，面對媒體的圍追堵截，確實有點反應過度，對于一個地方政府而言，如此輿情是他們沒有預料到的。我們看到的很多謠言，除了信息不對稱外，還有一些是人為制造的。在這個時候，我希望家長不再被人利用，生前沒有盡心盡責，死后讓孩子走得明白，查明真相就是對他最好的告慰。孩子，一路走好，天堂里不再有是是是非非，來生做個快樂無憂的人。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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